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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这十二年

维舟 维舟 2023-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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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的今天,我初为人父。那是我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不可免俗地在期待中又充满着忐忑不安,就像一个焦躁的赌徒等待彩票开奖结果。麻烦的是,小毛还不急不慢,让我等了很久——预产期已过去5天,他仍然在妈妈肚子里呼呼大睡。

那会连医生也沉不住气了,因为床位很紧张,一早给服了催产素后,倒是很快起效了,9点多Suda开始宫缩,12点推进产房后,到2点,医生又来找家属,要我签字,说孩子脑袋太大,出不来,要上产钳,虽然我心里嘀咕会不会把孩子哪里夹坏了,但也只能战战兢兢签了名。刚签完,就听里面喊:“出来了,是男孩!”

叫他“小毛”,是因为爸爸小时候就叫“毛毛”,本来在吴语里,这也是对小孩子通用的昵称(《繁花》里就有个“小毛”)。他小时候非常雪白粉嫩,抱出去常被误认为是女孩子;现在长大了,也像是妈妈的小棉袄,出去自然观察时就是妈妈的眼睛,多少弥补了她没有女儿的缺憾。

我小时候没留下什么照片,母亲跟我说:“你想知道自己小时候什么样,就看看你大儿子。”不止长得像我,性情也像,甚至和我小时候一样容易流鼻血,连出娘胎时不着急都一样:我那会更过分,比预产期晚了整整12天,硬是拖成了金牛座,而他也卡在点上,再晚半小时就是天蝎男了。

他小的时候不算难养,到7个月大,就开始满地爬,那是我们家地板最干净的一段时间。很快每个角落都被这头小动物探索了个遍,阁楼可能对他尤为神秘,一天能爬上爬下十来趟。在这方面,他的时机比弟弟好,因为弟弟6月底出生,刚会爬的时候正值隆冬,包得像粽子一样,不灵便。我们后来一直怀疑,他比弟弟身手敏捷,可能跟这不无关系。

不过他很快遭遇到人生中第一次大挫败:12个月大时他学会了走路,对这个新技能兴奋不已,每天在家里摇摇摆摆地走,结果一个多月后,走得太快摔了一跤,前额刚好撞到门口鞋柜的边上。那会家里桌椅的角早都包住了,但对这儿却还是没料到。抱到儿童医院,用医用胶水黏住伤口时,他哭得撕心裂肺。付出了这个代价,他和爸爸的共同点又多了一条:小时候额头破相。

在上海看太阳马戏团,小毛8岁,弟弟那会4岁多

幸好,这没有吓倒他。只是可能因为吃了亏,他变得更加胆大心细了。从小他就喜欢从高处坐滑梯或跃下,以至于在公园里常遇到老人好心提醒乃至责怪我们。那一年太阳马戏团来上海演出,看完表演,小毛兴奋地说想当杂技演员,弟弟则嘟囔:“我不想,太可怕了。”

二年级时,他在校运动会上拿了立定跳远冠军,短跑也进了决赛。即便是在运动方面,他也和我不无相像:我那时擅长的也是这些爆发型的项目。当然,他的运动能力还是比老爹强多了:轮滑、溜冰、打羽毛球、攀岩都比我擅长,自行车能双脱把,游泳就更不用说了,9岁参加浦东新区少儿游泳赛,虽然没进决赛,好歹也拿了小组第二,而老爹是个旱鸭子。

2


身手虽然灵活,但在语言上,小毛从小就是个闷葫芦——这大概也算“君子欲敏于行而讷于言”。他直到22个月才开口说话,一度让外婆都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过,他很快证明,虽然不爱说话,但并不傻。

20个月大时,爷爷奶奶带着他一早去赶集,回来时,他走累了,要抱。奶奶说:“你看,爷爷手里拎着东西,奶奶又抱不动你。”他不会说话,就把爷爷手里的东西给奶奶,然后抱住爷爷的腿。

从23个月起,他的语言突然爆发了,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其实很多单词他听了都记住了,只是一直不会说。开始的时候,三个音节的词他会省略掉中间一个,比如电冰箱说“电……箱”,到后来就很快连贯成句,还会有一些特殊的造句,比如说“石头在水里游泳”、“山药也长胡子”,一度让老爹惊喜地以为他能有写作天赋,不过看来,他的这种联想组词能力很快就消失了,倒是弟弟身上延续得更久。

在上海自然博物馆

越大就越明显的一点是:哪怕很多方面都像爸爸,但在很关键的一点上不是——他不喜欢语文,动手能力远胜老爹,看起来是如假包换的理工科头脑。

这一点也很早就显露了。学前班的时候,全班同学出去野餐,每家都把食物拿出来分享。这时就有细心的家长注意到孩子的不同举止,她发现,很多孩子在分发多少份时,都会把自己漏算掉,但小毛不会。

还很小的时候,谈到每个月有多少天,妈妈发现小毛都能分清了,笑说:“所以只有7、8两月是连着大月对吧?”小毛:“不是,还有两个月也是连在一起的大月……”妈妈一愣。小毛接着说:“是12月和1月。”

幼儿园中班时,老师带全班去参观中华艺术宫,回来要求小朋友们用积木搭出来,但那个建筑上大下小,很容易失败,最后全班只有他成功了。这件事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对我们说:小毛其实也失败过,但别的孩子失败一两次就放弃了,他却能不断尝试、改进,运用很微妙的平衡,技巧还在其次,这种专注力非常难得。

这种执着,有时让人很抓狂。日本旅游景点常常都有搜集印章的环节,这正中他的命门,前两年在仙台,哪怕时间很紧,他也非要收集齐所有印章。有一处实在找不到,问了人也不知,但他仍然不肯放弃,最后发现是隐藏在旁边小巷子里的一处小小神社。

五六岁时,他开始思考一些终极问题,比如:“人为什么要生那么多人?”有一次又冒出来一个哲学问题:“梯子为什么要叫‘梯子’?”反复问了几次,妈妈头疼得很,扔给刚好下班的爸爸回答。爸爸说,语言是约定俗成的,比如有些人也可以把梯子叫作ladder,但前提是和他交往的都能理解这一点。他点点头,想了想说:“那我可以和豆豆他们约好,以后就管梯子叫‘叽叽嘎嘎’吗?”

那会在家里认字的小黑板上,十七八个汉字底下都标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一问才知,原来是小毛这两天自己发明的,他在每个难认的字下面都标记好,这样一看符号就知道是哪个字了。识字卡片上也都被他画上了。这些符号有些像图画,有些像象形文字,还有些很抽象,有向字母演变的趋势。虽然这有点作弊之嫌,但也算他自创的“小毛记忆法”。

这个图形代表“溜”

他也很会观察。六岁多时,一早上掷骰子,第一次,5点朝上,他问:“妈妈,你猜5的背面是几?”妈妈答不上来,小毛说:“是2。”
第二次,4点朝上,“你再猜,4的背面呢?”
“是3吗?”
“对。”
“所以你发现规律了吗?”
“对呀,我就是发现规律了才问你。”
小毛发现骰子的基本规律是:相对的两面点数之和是7。

也是六岁那年,一次过马路,他问马路为什么叫“马路”。
妈妈:因为以前的道路上没有汽车,是走马的。
爸爸:因为现代的马路是个姓Makedan的英国人发明的,这种路最早引入中国就是在我们上海,大家根据他的姓简称为“马路”了。
小毛:哦,我也想到一个解释:因为斑马线是黑白相间的,那没有白色只有黑色的路面就叫马路了。

那时他学过一阵围棋,刚学了六节课,爸爸就已经抵挡不住他了,后来想想都有点歉疚,可能因为老爹水平太烂,他后来才没动力把围棋学下去了,上了一年就放弃了。不过机器人课他一直很喜欢,到现在都三四年了。9岁那次的年底展示活动,他和搭档设计的计算器十分硬核,外观一点都不吸引人,还不如弟弟那一组搭的城墙,技术含量低,但吸引了不少家长围观。

由于他的这种思维倾向,问问题时也经常角度不同。小学里讲到“草船借箭”,他回来就疑惑:十万枝箭,20只船,每只船5000支箭,假如一只草船的表面积是50平米,那每平米100支箭——这样密集,船还能开吗?

妈妈有一阵还曾望子成龙过,一度鸡血地带他去参加学而思的幼升小面试。测评的三项里,小毛现场学习得满分,在2480个孩子排第一,妈妈看了一喜,再一看,有706个孩子都得了满分……。最后,三项总分与平均分比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面试环节的10项里,口头表达还得了0分。妈妈的天才儿童梦提前破灭了。

6岁,在后滩的长椅上

3


妈妈有时候觉得略微遗憾的是,小毛一直就很像个“小大人”,不太像弟弟那样会粘人。除了2岁以内稍微难带一点,再大一点以后基本都挺懂事的,也很能讲得通。

刚进托班时,几乎所有孩子都在哭,一个月下来,他们都消停了,但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小毛却开始哭了。他前期的“理性”看来只是慢一拍,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过,后来他在班上的好朋友遇到挫败哭起来,他却对她说:“哭不能解决问题!”那个女孩子回家后又哭了:“我没有朋友了!我那么难过,小毛却跟我说‘哭不能解决问题’。”

7岁那年,他饭后还想吃奶酪,妈妈说:“你吃饭都不好好吃,还想要奖励?”小毛不作声,但还是想开冰箱,妈妈生气了:“你再在这里站着我也不会给你。”他默默地走开,到自己桌前拿了一支铅笔,一边哭,一边到墙边的评分表上,给妈妈的“发脾气”一栏里画了一个黑三角。

那会我们家里的评分表是双向的,小毛的多达12项,有奥数、英语、自主阅读、围棋、手工、游泳、做家务、照顾弟弟、勇敢、礼貌等等;弟弟还小,就只有吃饭、穿衣、画画等几项,妈妈有画画、运动、发脾气等项,爸爸也有运动、亲子游戏、下棋、陪读书等项。双向打分,黑三角是负分,小星星是奖励——这是妈妈用来控制儿童的手段,小毛喜欢一个乐高玩具,妈妈说要积累满2000颗小星星……即便如此,也没有打消他的积极性,当他积累了800多颗,妈妈问他要不要兑换时,他说不要,要积累到2000颗。

2016年,哥哥7岁,弟弟3岁多

和弟弟相比,小毛从小就更理性克制,的确像个哥哥。有一次吵起来,弟弟暴怒:“我要把你的屁股捏成两半!”小毛也不生气,只是耸耸肩:“本来不就是两半嘛!”

前些年,弟弟还问过一个问题:“爸爸,动物界都是雄性漂亮,但人类男性为什么却很少注意自己的身材?”爸爸正想趁机讲解下文化人类学,小毛在旁说:“也不一定。彩鹬就是雌性漂亮。”

这不是说他就更好管,因为他比弟弟更多鬼脑筋,很多鬼把戏都是他教给弟弟的。那年去仙台,兄弟俩很喜欢玩一个游戏:大人等电梯时,他跑下楼,等到7楼或6楼再进来,嘿嘿直笑;弟弟就傻傻地一直跑到底楼,在电梯口等着。

他在学校也不怕老师,迟到罚站并不在乎,而弟弟别看窝里横,对这些校规特别紧张。对他的这种拖拉,我们多年来也毫无办法——当他专注于在做手工时,喊他吃饭,总要叫好几次,因为他的万能答复是:“等一下。”

家里人都知道他的那些恶习:除了拖拉,还不爱洗澡、不太整理房间、电子设备总要到只剩1%还不记得充电,最讨厌的是,他特别喜欢床——在床上折纸,趴在床上做作业,甚至在床上刷牙。当然,这肯定是因为他觉得床上舒服,就像他特别喜欢睡睡袋,因为那种光滑、密封又温暖的感觉让他很舒适。

不管好坏,他人生的航向很可能在这十二年里已经确定了下来。虽然他一度看起来很像爸爸,但现在看来越来越明显的是:他不会是另一个我。这有时让人不无失落,但有时也让人宽慰。就像《盗梦空间》里,那个企业家的儿子在梦中看到临终前的父亲,流泪说:“我明白你对我很失望,因为我没能成为你。”他父亲答:“不不不,我很失望,因为你想成为另一个我。”

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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