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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耳:嗍螺蛳 | 重金属

田耳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
者简介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1976 年生;1999 年开始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芙蓉》《作家》等刊发表小说;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郁达夫文学奖、联合文学新人奖等;现供职于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





嗍螺蛳

田 耳





那时候,我们学校是在花果山下——全国各地花果山不要太多,我是讲广林市,花果山底下有我母校,省二建院广林分院。

我高考落榜以后接到录取通知书,才知道有这么个学校。高考落榜的麻烦在于,你接到的录取通知书有一大撂,而正经考上的家伙只消收到一张。我妈的意思是,都不要理会,这些野学校!她叫我复读,我已经复读一年,觉得没有再读下去的意义。我说,要么找个学校,读几年,要么我跟四叔跑车也行。我妈说,那你选一个学校。我本想往远处选,也有从北京昌平房山寄过来的通知书,还有更远的,从海南儋州、秦皇岛和齐齐哈尔寄过来的。齐齐哈尔那张通知书寄过来当晚,出去吃喜酒,我爸我妈都记不清,跟旁边的人聊这事情,我妈说哈尔滨有学校收我,我爸说的是乌鲁木齐。旁边的人向人求证,我说是呼伦贝尔。

我想往北京去,房山或者昌平,不管怎样,转几路公交车总是能看到天安门。我爸说玄乎,这种事情不要相信诗和远方,遵循就近原则吧,到时即便上当受骗,都能翻墙跑回家。他把野学校筛一遍,得知这个省二建院广林分院以前就是建筑中专,忽然想起来,有个同学在那当老师。

我爸他们这一辈,都特别认熟人,虽然平时吃的多是熟人的亏,得了熟人帮助,事后却知道,没这熟人事也能成。我看出来,我爸办事不找个熟人,心里总是发慌。因为我爸这个老同学,我的去向就这么定下来。

我爸送我报到时,专门联系他那老同学阙光弟。一般来说,招弟连弟引弟,名字里带有“弟”或者“娣”,都是女的,阙光弟实在是个男的。去的路上,我爸讲起这个阙光弟,他母亲能生,一口气生六七个都是男孩。都想要男孩,生多也嫌,到底是物以稀为贵。他父亲就说,还是要女孩吧。遂给他取名光弟,意思是从他以后,弟弟就不要啦。又据说这一招确实奏效,阙光弟排行老七,下面还有个妹妹,然后他父母就收工。

我爸把阙光弟邀出来吃饭。上了桌,他老婆儿子风卷残云,后面剩小半盆鸡汤也打包,汤汁滴滴答答落入塑料袋,束紧。我爸问,你儿子在哪读书。阙光弟说,读个屁书,看不出来么?我自己教他。他儿子长得像当时颇为红火时候时出新闻的天才指挥家舟舟。其实无论哪个市县,都有长得像舟舟的人物,在广林的花果山下,正好是阙光弟这个儿子。

他儿子一边吃饭一边开心地笑,发出一种类似于猪拱槽的声音,我听出一种莫名的欣悦。阙光弟抹着嘴皮,说我不带一年级,不会给丁小宋(即我,笔者注)上课。你家小宋文章写得怎么样?学校文学社正好是我负责,他要是能写文章,甚至喜欢写文章,直接进文学社。我爸说,比我写得好。阙光弟噗嗤地说,丁家栋,以前庄老师上作文课,读得最多的就是你的作文,每一篇都是经典的反面教材。我爸老脸一抽,叫我自己说,文章写得怎么样。我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其实我也偷偷写散文和诗,那个年代嘛,但不屑于让我爸知道。他即使知道,跟一帮工友瞎吹也说不到点子上。我也不稀罕混文学社。读过的初中高中都有文学社,文艺青年凑一起,互相激励,头脑极易发热,然后省吃俭用,急着当作家,发表作品。攒了上百块钱寄出去,半年后收到几本厚厚的书,自己的作品夹在里面也就几行,顶多一页纸。他们还要赔几斤笑脸,才能把那些厚书打三折卖给最铁的几个兄弟,再拿卖得的钱请客,要不然铁兄弟从此不那么好使唤。

既然吃了请,阙光弟总想帮我做些什么,问了一通,知道我带了蚊帐却没带撑蚊帐的竹竿,说他家正好有两根。他要从家里抽两根竹竿送我,他儿子还哭闹,不让,于是阙光弟不得不把儿子打一顿,这样两根竹竿才到得了我手中。

当然,这事情是翻过年头,从麻烁嘴里听来的。

中专改大专,我们这学校毕竟抢了先手。好不容易读到高中毕业,大家还是想起码有个大专落脚,虽然招高中生的中专都好分配,面子上实在挂不住。那两年,省二建院广林分院(简称“广建”)也扩招,不缺人,但宿舍不够用,新生挤进老教学楼,一间老教室有十八架铁床,住三十六。厕所蹲位要排队,水龙头也不够用,打架斗殴很快发生几起。有些人吃完不洗碗筷,有些人索性不洗澡,油垢聚多了一块一块撕下来,没住多久房间里味道极重。所以,那时候我们纷纷开始抽烟,老师装没看见,这算人性化管理。“集中营”的叫法简直一传就开。学生去外面租房,学校是默许,这也算人性化管理。

头一个学期,我和班上三个同学去三里地之外的蔬菜村找到一处出租屋,前面有院坝后面有猪圈,中间是三间平房。那一家人出去打工,房子空下来,家当塞进一旁亲戚家的杂物间,亲戚就当上房东。租金一百二十元,每人摊三十元。我们班的同学都啧啧赞叹,眼里发馋,说我们租这地方是踩了狗屎,住着豪气。两间侧房用来住人,两两住一间,床很大。中间用来开火吃饭,我们还计划着院里种菜,屋后养猪,说说而已,真要干没人拿得出决心。

那时我和李满生住,他不但长得帅,而且有口才,不但有口才,而且几乎没几句真话,这样的家伙从来不缺女朋友。当时他找的小鲍,在花果山东头教育学院(简称教院)读书,专业是英语,口头禅是法克尤。我经常要给他俩让房,小鲍进来我出去,没地方走,当然就上花果山。

上花果山的路我们都爬过很多次。山是很普通的山,西头有一大片苗圃,东头有个寺庙,叫雷公寺,刚建成不久,院中心一棵塔松真被一道惊雷斜劈,断口焦黑,从此香火不旺。我走进去,看那荒败的景象,看着半截泥菩萨前缺了香炉碗,总以为李逵必是在这里扒了香炉碗给他妈舀水喝。此外,山上见不着什么果树,多是杂乱的草木和石头,山名不知道怎么得来。

有些名字好,大家都爱用,处处见得着,就像客栈取名“如归”,饭店取名“好再来”,路边透着粉红光线的美容厅爱取名“君再来”。满生还做过研究,说为什么叫“君再来”——前面隐了“何日”两字,意思是,要不要搞,何不搞一搞?我觉得这有些牵强,但满生的研究结果丰富着我们青春期干瘪的日常生活,谁计较他的思考是否严谨呢?类似的说法,满生嘴里层出不穷,比如身高,我们说一米七几,他偏要说五英尺八英吋,通常还带一句,吋是带口字旁。我说,英尺英吋一讲,你一米七二就成了矮个。晚上睡一床时他才告诉我,你晓得个毛线,我这是谐音,懂吗?英吋,谐音“阴唇”,有没有?我吐一吐舌,说你真想得出来。他说,有个作家,文章里写,在他年轻时看见带女字旁的字,就会兴奋。我呢,女字旁都用不着,直接兴奋。

我能说什么呢?

花果山说是市民公园,但有人收拾的区域与荒败的区域彼此间杂,本来还有水泥路,往前稍一走又是荒郊野地,据说抢劫的事也时有发生。一个人上山,不敢太过随意,眼见着路窄人稀,荒草没颈,就要掉转脑袋往回走。

入学不久,不免认识一些老生,他们都说在这花果山有意外收获。晚上甚至白天,往荒草滚团的深处钻,会碰到野地里撒欢的青年男女。而且很多老生表示,“这是我头一回开眼哦。”我很奇怪他们怎么都这么幸运,在花果山野地里纷纷完成了自己的性启蒙。现在来到这破学校,读书没得指望,有开眼界的事情,我怎么按捺得住?我独自一人上花果山,冒以风险,往石棱突兀、野草吞人的地方钻,似乎总能听见不远处有窸窣声,遂匍匐前进,滚一身泥,最好的结果也只看到两只流浪狗的交媾。我总怀疑他们合了伙哄我,那种事哪是人人撞得见?

老生偏就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花果山一年下来少不了几次抢劫,基本是抢这些野地苟合的男女。那时候,宾馆很少,又得记录在案,所以男男女女,热衷于天半黑的时候,钻到野地里撒欢。尤其那些有好单位掐足油水的,找个女的不知哪来的,野地里一旦碰上,直接管他们要钱。地上两人搂得死紧,不敢动弹,男的会跟黑暗中冒出的一众好汉说,兄弟你只管掏我裤兜,钱都拿走,拜托身份证留下来哈。这帮好汉,得了提醒,掏完人家裤兜还用电筒照亮身份证。证件倒是扔给地上的人,但这一路下山,他们会大声朗诵人家的名字,讲出人家的地址,再高声叫唤,要不要看打野炮,不收门票哦。既是山地,声音四处晃荡,还有他们的笑声,触发了杂乱的狗吠。

我掐着时间,满生再狠,也用不了两个钟头。事毕,满生也懒得和小鲍一再缠绵,他说高潮过后便是无尽的厌倦,不用虚伪;再说他也不像当年,一天两餐三餐能串起来吃,中间都不用上厕所。我回到房间,跟满生睡一块儿。这杂种老说我又赚了,小鲍的体香我闻得不比他少,他还告诉我,那是正宗鲍鱼的味道。我想用力去闻鲍鱼味,但满生汗味盖住一切,天花板上又总有猫捕老鼠,聚酯板被踩得山响,随时都会踩塌,干扰了我的注意力。我从来没弄清鲍鱼是什么味。

满生描述他和小鲍缠绵的过程,却是绘声绘色,嘴巴一动,满脸贼光,手指也翻飞,说得我头脑中画面不断,有如实况录像,逼得我很想看现场直播。满生说话时会突然往我裆里一掏,要是发现我硬起来,就拽紧,像是抓住了把柄,以此胁迫我帮他买避孕套。

我买来套子,每一盒用细针随机地扎破两枚,不多也不少,只两枚。满生一直没有发现,但也一直没见他搞出事。小鲍照样来,事毕照样走,肯定没发生过堕胎和与此相关的一些必要皮绊。我都怀疑满生跟小鲍没什么状态,跟我过嘴瘾时才来状态。我们不睡一床的时候我才想到,当他说到兴奋处,我怎么不去抓他的把柄?悔之晚矣。

第一个学期结束,我们自然想保留这套平房,房东要求寒假一个月的房租交上,才给保留。我和满生好说歹说,房东答应让二十,交一百元整就可以。住对面房的两个同学不干,说寒假又不住,也不会有别人这时候租房,交什么交?开学时候直接来租。房东说,那你们等着看吧。春节过后,返校,小院仍是空的,房东却坐地起价,说要一百七。要是年前先交一百,享受原先的价格。这时,我们才深切地觉得租到这里确实不错,相比别的同学,我们简直是住别墅。我们四人合计,每人多掏十块钱,房租给到一百六。房东说,必须一百七。满生说,一百七怎么平均下来?房东就笑,你们有钱,十块以下破不开了?兜里抠不出五六角一两块?饭票也可以啊,有时候我还去你们广建食堂凑合。

梗着那十块钱谈不拢,我们只好换地方。这时房子不好找,该租的都租了出去。班上女生说,从花果山南边那条道往上爬,半山腰122 号宅子,出租房很多,几乎算一处学生公寓。




说到花果山南边道半山腰有出租屋,大得像学生公寓,我们都有印象。那屋六层高,上面打水泥平顶,不封顶,显然是通过租金的积累,隔几年又往上加一层。附近的楼都这样长高,每一层楼建成年头不一样,糊墙灰一块一块,像补疤一样有明显的区隔线。那一家出租屋体量在那一带最大,我们上山老远看得见,像个碉堡楼。去了一看,122号果然就是那一幢。穿过正门,有个天井,整幢楼呈U字形,是三栋楼组合。中间那栋用于衔接的楼只有三层,房东自住。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女的胖男的瘦,都戴眼镜。我们去的那天,身边进出的租客还叫那女的赵老师。这里女租客不少,满生自然眼睛一亮。问了价格,有双人间和四人间,按床位收,双人间一个床位一月十五块,四人间少两块。满生问有没有单间。被叫成赵老师的老女人就扶一扶圆框眼镜,问他怎么要租单间。满生说我打鼾厉害。赵老师又问怎么厉害。满生说,上床穿着裤头,早上起来裤头都不见了,找了好久找到原因,是被自己的鼾响震脱的。我们讲话的地方是在大门旁边,赵老师守着一个杂货店和一部电话。这时,旁边有两个女学生买方便面和卫生纸,她们听了笑得直哆嗦。这正中满生下怀,他无非是看到女的长得还漂亮,为引起她们的注意,献诌。单单面对一个老太婆,他可没这样的闲心。

……跟我老太婆,你不要讲这些痞话。

赵老师一激动嘴角就哆嗦,胖白的脸上泛起紫黑色,尤其那嘴,乌得像吃多了桑椹。她退两步坐下来,喘平又说,楼梯间有个小单间,一个月十八块。满生说要看一眼。赵老师说就这一个单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不看。满生说我要。赵老师这才把一大串钥匙取出来。后来知道,原先租价是十六块,加两块钱包含了对满生的惩罚。

这里租房规矩多,赵老师详细交代了一通,我们本是当她放屁。哪个房东不会来这么一通呢,不过是为免责,后面若有事,房东说我先前交代过的,没想到……云云,责任都要推给租客。赵老师却是认真的,交代完一堆规矩,大声朝那边叫喊,老何老何,过来,拿合同。

老何拿来一份打印好的租房合同,赵老师嘴里讲的规矩在合同上有相应条款,并要交押金五十。五十并不少,那一年,很多同学月生活费也就一百出头。赵老师说,只是押金,只要心里没有鬼,就不怕签字;心里有鬼,想借我这地方搞丑事,尽早滚。赵老师要满生押六十,因为“单间就是不一样”,还叫老何改合同上的条文。老何举着放大镜,找地方花了三分钟,落笔改数字花一秒钟。我以为满生要抗议,要和赵老师争辩几十回合,但他安静地把钱交了。后来他告诉我,这老女人有心脏病,不惹她。满生母亲也是心脏不好,死了许多年,据他说最明显的就是嘴皮发乌。赵老师的乌嘴唇让满生想起亡母,一想起亡母,没心思计较那十块钱。

规矩多,但这里房间基本住满。进门右手边那一栋楼是男舍,往左拐是女舍。女舍要从赵老师把守的杂货店穿过去,才能到,下面三层走廊装了防盗网。男的不能进女舍,同样,男舍原则上不让女的进入。附近做生意的小贩,两口子来租,赵老师一律拒绝,说我们这边男女是分开住。也有人单独来租,赵老师也要仔细询问,结婚了没有?结婚的也不租,另一半指不定哪时候来,到时不让人家夫妻进屋互诉衷肠,也说不过去,但放人进去,又坏了规矩。

因管得严,学生家长就喜欢让小孩租这里,毕竟有赵老师这样铁面无私的人看管。夹在女舍男舍中间的三层楼,赵老师两口子住不完。二楼是浴室和洗衣房,浴室用一次六角,洗衣5.4 公斤以内都是一块钱,洗衣粉自备,要么加一角钱。加一角钱,赵老师给的量和老何不一样,差一倍不止,这事也要看运气。一楼是食堂,老何自己掌勺。他以前在政府机关管大食堂,说是犯了什么事情被辞退,回来操持这么小一个食堂,老何的能耐绰绰有余,每一道菜都油光水亮,价格不贵,但不对外经营。租客提前一天报餐,老何用小本子记,并高声唱报:李满生中餐一份,丁小宋中餐一份晚餐一份,江瑛妹晚餐两份……声音在U形楼中层层激荡。

江瑛妹每晚都报两份饭,一份不够量。她跟我们一个学校,高一届,建工46 班。我们认得她,进学校有宣传栏,其中一栏是光荣榜,她的照片挂在里面,尺幅比别的人大一倍,想不关注都不行。去年学校运动会,她打破几项纪录。其中一项是扛隔火砖。建 工学院的运动会,也是要搞特色,扛砖是重要的一项,隔火砖散放地上,运动员用一根麻绳绑砖,绑好了腰一挺,扛背上往前走,走两百米就是终点,算成绩先数砖块,同样的砖块再比用时。去年校运会,江瑛妹第一次参加,上了场所有人才发现,她是为此而生。她用的麻绳比别人粗,显然心里有数。绳子先折叠铺地面,垛砖一层四块,码起来再用绳子一绞,一下子扛起六十七块砖,两百米,走得稳稳当当。本来是六十八块,有一块不是松动,而是绳子绞碎掉下来。这纪录让整个学校的男生蒙受羞耻,也是没法,因为这女的一下子把两年前一个男生创造的纪录甩开九块砖。九块砖呐——当年布勃卡正年年打破撑杆跳高世界纪录,每次只破一厘米。别人只想打破世界纪录,布勃卡用来打破世界纪录次数的世界纪录。江瑛妹破的一项纪录,换精打细算的布勃卡能拆成九项。

李满生认得江瑛妹,两人以前都在同一个乡中学混,朗山县竹梁镇初级中学。李满生说读到初二,还根本看不出江瑛妹有一天能长成这样。那时候她瘦。我在食堂看着江瑛妹,她往那一坐,身体两侧逸出的肉团,能各挤占一张座椅。我实在想不出来她瘦的时候能是什么样子,除非我是一个老屠夫,能从一堆白生生、花麻麻的肉里看出一副清奇的骨架。满生说,这确实要亲眼见到,不然我也不相信。而且,那时候江瑛妹不难看,甚至在竹梁初中里还算好看的。当然,在那地方要好看也不难,因为饿啊,女孩个个脸上都是菜色,脸皮难有几个好看的,这样就把她衬托了。因为,当时她还能吃饱,脸皮独自饱满。没想到,后面她吃得太饱,迅速膨胀,长成今天这样。我问,以前你是不是也打过她主意?李满生说,轮不到我。

只有吃饭时候,男男女女可以在食堂坐到一堆,讲一讲白话。本来,男女坐一桌吃饭讲话,不是稀罕事,在学校食堂里都这么干的,但到这出租屋,在赵老师眼皮子底下,这样的场景反倒显得珍贵。满生那张嘴天生用来惹女孩,起先他凑近那些女学生,同校或者别校的,她们会装得防着他,见他嘴皮一动,就知道来了个老手。没过几天,女学生就会主动挨着满生,听他摆故事。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也没有呼机,嘴巴是一个很重要的工具,会讲的人身边从不缺听众。满生摆故事,主角尽量是他,失恋也可以每天讲一段,不重样。这是一个吸引小女孩的话题,满生能把失恋讲出很多花样,而且一点不狗血,听得她们一阵阵遗憾,甚至脑袋一抽,想用自己来终结这个可怜男孩的失恋史。有时候,江瑛妹坐得离满生不远,满生的失恋故事偶尔也飘进她耳朵里,她便把牙一呲,非常不屑。他俩作为同乡,没什么来往,撞面招呼都懒得打,硬生生擦身而过。

那时候的女孩都爱看琼瑶,而满生看曾经的禁书,大字影印,绝对足本。后来我意识到,看小说也是有段位的,而且段位之间可以形成碾压关系。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女孩纷纷改看张爱玲了,心头揣定一段风华绝代,一个比一个滑溜。

赵老师火眼金睛,很快看出满生是个隐患,女学生们哄笑时她就走向这一桌。一走到跟前,满生马上改讲世界新闻、台海危机、现代奥运百年……那几个女学生也扯起耳朵听。有的还按既定的节奏,奉送笑声,一看周围的人都不笑,才把满嘴好牙敛紧。

赵老师抓不到把柄,趟趟扑空,感觉不爽,有时候索性骂她家老何。

老何老何,今天蒜苗炒肉,见红不见青,你钱多花不完啊?什么……蒜苗一块两角七一斤?你多加些青椒会死啊?

我日个怪,老何,今天的蛋花汤,一碗汤里漂一个蛋黄?你个杂种,每个女的都刚刚生了孩子,要你伺候?

老何,你今天拖地拖出几个坑了,你是开压路机拖地?

……

有一次,赵老师张嘴喊了老何老何,老何赶紧走到她跟前,一如往常,摆足一副挨打相。赵老师一时不知道找什么茬,憋红了脸,忽然指着老何鼻头说,老何,我日你X 哟。老何说,赵丽群,你不要X 我妈,我妈她都死掉了。赵老师脚一跺,铿声说,何焕青,就要X 你妈。老何头一垂,说,好的,X 吧X 吧,扭头走回了厨房。

赵老师饭桌边骂老何,口水喷溅,覆盖面辽阔。满生讲着讲着,自己感到没鸟意思,跟几个女粉丝说,吃饭吃饭,下次讲。哪个肥肉吃不完,夹给我补一补。

满生的段子不是白讲,他的灵感要兑换好处的。他先前那个女友,据说有鲍鱼气味的小鲍,春节返校不久就跟他分手。小鲍是写一封信,从教院寄到八百米外的广建,挺有文化,字都是用红笔写。满生放下鲜红信纸,说哪有这样的事,要去找小鲍,看看谁敢撬他墙脚。满生拉上我,趁周末查了一天,没有找到人,但从小鲍室友嘴里撬出情况,城南警校一个黑大个现在带着小鲍。

往回走的路上,我问他,满生,你看这事情怎么搞?满生说,你也知道,我李满生什么都缺,只有女孩不是稀缺品。

不出意外,搬到122 号公寓第二个月,满生就惹坏一个妹子。妹子姓覃,是教院再过去一点那个民族师范中专的,专业是学跳舞,身体细高,一颗圆脸挂在最上头就不显得那么圆。我问满生,看上覃妹子哪一点。他说,只看上一点怎么行?我是看上了三个点才下手。但我都看出来,覃妹子身材这么匀称,线条流畅,基本找不出上面两个点挂哪里。

我想知道满生哪时得手。这也是枯燥生活中的一丝乐趣,但并不容易,现在他独自住单间,不需叫我让床。

一天晚上,很晚很晚,或者次日很早很早,楼下面忽然翻涌上来赵老师尖利的声音。我一醒,又听到沉闷的踢门声,一下,一下,又一下。我们全都醒来,套一件衣服循声往外走,隔壁几间房的人也纷纷往外冒头,问怎么回事。

挤到楼梯口,就全看见了,赵老师在踢楼梯间的门。这时,我并不感到奇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迟早的事。

我也帮不上什么,身边不知是谁递来一支烟,就一同喷烟雾。我们头顶有一盏灯,五瓦左右,微弱地撕开一团夜景。我们人头攒动,烟雾缭绕,俯瞰下面,赵老师就在眼底。她忽然一脚发力挺狠,收脚站不太稳,带斜了眼镜,又扶正。接下来三四分钟,赵老师踢了十七八脚,门是好门,嘭嘭的响声异常笃定。赵老师又骂老何,老何老何,寒冬腊月哦,你狗日的起不来床?老何便在光晕中现身,又补两脚。门仿佛认人,不待老何搞第三脚,忽然打开。满生走出来,衣服穿好,似乎比白天还整齐,远看还打了领带,其实是内衣上的印花。

满生说,赵老师不要踢了,门是你家的门。

赵老师说,还有一个,走出来。你看错了,哪有?

我会看错?赵老师仿佛在笑,又说,没有人,你怎么半天不开门?

满生自然还要狡辩,像他这样的好汉,视死不认账为基本的心理素质。他扭头一看,楼梯上那么多颗脑袋,便用商量的口气说,赵老师你进来,我们单独扯这个事。说着,还想靠近一步拽赵老师。赵老师敏捷地退一步说,不要碰我!而老何应声往前一步,将自己干瘪的身体塞在冲突双方中间。赵老师又说,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来。满生脸一拉说,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们也是人,也有人权,不是么?我出来,我认账,我负一切责任,够不够?赵老师说,不要跟我老人家摆人权,只晓得你住这间房是我的,你搞坏事是在我地头,污了祖宗的灵位。你们不出来,我一个老人家当然没办法,但我相信,110 会让你俩马上现原形。

满生犹豫一会儿,扬着脸转向我们,一时无语。微弱灯光,唤起重重暗影,这时全都堆到他的脸,似有分量,压迫他一时睁不开眼。稍后,他朝我们说,各位大哥,今夜醒了你们瞌睡,老弟道个歉。你们做做好事,都回去睡,天亮了请你们到广建门口吃早粉。没人回应,满生牙一咬又说,猪脚粉加卤蛋!

我也说,帮帮忙,都是同学,睡吧睡吧,睡醒了好好地吃蛋吧。我搡动其中一个,又拽走另一个,别的人也拖着步子离开楼梯口。我看着他们各自归屋,听插销的响声。

回到床上,哪又能睡,我们扯起耳朵听外面声音。满生到底一张好嘴,很快把赵老师的声音压低,擒贼先擒王,摆平赵老师,老何也自不在话下。毕竟是在山腰,夜空又起明月,山上乱窜的野狗这时叫得像狼。

天还未亮开,满生敲门进来,找我来帮忙,室友也围过来给他打烟。他说,赵老师讲,要我给她家刷屋,要不然押金不退。我问,怎么个刷法?

赵老师的意思,是要满生买来888,将屋子墙皮重新刷一遍,让墙体重归纯白,看不到一点“喷上去的痕迹”。我说有这么多痕迹?满生也委屈,说都是光棍往里面住,晚上憋胀,哪能不往墙上喷?现在全都赖在我头上。

不但要刷这边楼梯间,赵老师要求,还要将对面楼里一间女舍也刷一遍。虽然事情不在那边发生,但那间房“被熏得骚烘烘”。女生那边,满生这样的家伙没有资格进去,只有我替他。虽然室友表示愿意效力,他们也想看看女生的宿舍是什么状况,有什么气味。满生还是把这事托付给我。

当天正好周末,满生去最近的建材市场买来一桶888,两个滚刷。我俩分了桶,我拎半桶进到女舍,上四楼找405,见小覃站在走廊里刷牙,神情怡然,不像刚惹下是非。见了我,她用手势打个招呼,好歹也算熟人,然后水杯随手一搁,跟在我后头,看我搞什么。我不看她,隔得近,听见牙刷一直在她嘴里上下划,有豁豁的冒着泡的声响。

那间房在走廊尽头,双人间,显然不是小覃住处。有一个下铺刚刚搬空,另有一个女孩正在转移自己的家当,搬到隔壁一间。我止住好奇,没问是哪个,她们说出名字也没用。住这里的女孩几十个,来自周边好几个学校,我没法让名字一一对应嘴脸。心里便暗骂满生,狗日的,你还玩声东击西。

一桶888 正好刷完两间房,满生领了押金,又拿那妹子的押金条领回五十块钱。走时,满生想在杂货店买包烟,买包好烟,赵老师大声说,不卖。




麻烁接满生的后脚,搬进楼梯间。满生走后,赵老师还嘟囔了好几天,说好好的屋被骚牯子搞坏了,以后广建的学生来,一律不给租。老何说,要对事不对人,小李做得不对,广建其他孩子我看挺好。赵老师说,何焕青,你看着眼馋了?老何苦瓜脸一拧,不吭声。

楼梯间刷过以后,好长时间弥漫着888粉的气味,呛人。有人来租房,钻进去马上出来,仍要大口换气。闲置半月,麻烁来找房,他鼻子肯定有炎症,是唯一一个不挑气味的租客。虽然也是满生的校友,赵老师“破例”把房子租给他。

租之前,赵老师还进行一番询问,声音很大,就像老何唱报谁订了餐,让楼里的人都听到。

你是当班干?好的,人小志气大嘛……

还是文学社的副社长,发表过没有?《广林电视报》?这个我订过……

没有女朋友吧?

赵老师盘问麻烁的时候,我在那里买烟,买五支以上就送烟壳子。赵老师不肯拿原装烟壳,抽屉里翻出一个老烟壳递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麻烁笑着答,怎么可能呢?赵老师眼光由下到上将他刷一遍,估计也骗不了人。麻烁个矮得有些醒目,一米五几,瘦骨嶙峋,牛仔裤穿成大裆裤。脸又是娃娃脸,白净,找不出一颗痘,也看不出被荷尔蒙折腾的痕迹。赵老师压低声音,要他交八十块押金,说那间房刚装修过,你看到的,雪白透亮。麻烁说能不能少十块钱?赵老师说,看你有文才,可以。这样就成交。老何及时掏出合同,再改那个数字,手脚飞快。

麻烁是校文学社副社长,并非随口说说,他把这当个事。挑楼梯间,也是有目的,空间虽然狭小,但可以一个人支配。我从楼梯口过,每回都见里面塞满。两三个人塞得满,五六个人还是满,仿佛那间屋子有弹性。人挤在里面,是在讨论文学,我听见他们讨论一篇武侠题材能不能上文学社的社刊,讨论一篇散文是不是抄袭,讨论一个标题超过了十五个字还叫不叫标题……有一天,又走到楼梯间门口,一个陌生的家伙忽然站起来,手指往屋外一撩,正好指着我,一时懵圈,什么时候惹了这厮。这厮“啊”地一声拖长,人家是要读诗。我搞不懂,读诗就读诗,为什么要“啊”地叫一声?正这么想,听见背后麻烁的声音说,李悄,不要总是“啊”的一声,坏习惯。这首诗哪有这个字嘛。我这房间小,以后不能“啊”。被批评的人咳一声重来,果然不带“啊”,不报篇名和作者,直接第一行。看得出,麻烁虽然个小,说出话来在文学社社员当中有分量。

麻烁屋里随时有人,并不是摆来架势讨论文学就聚人气。屋子中间摆一张骨牌凳,上面从来不缺一盘瓜子,夹杂着花生,还会有一盒烟。烟是精白沙,赵老师店子里拆卖五角钱一支,但麻烁掏出来都是整盒。十五块钱可以将一个床铺租一个月的时候,十块钱一包烟是什么概念?我印象中,喜欢呼朋引伴的家伙,手头不能紧巴,性格要大方。关于文学社,我也略知一二,通常情况,里面混的离不开三种人:头一种,自然少不了动笔能写的;第二种,是好这口而能力跟不上,聚会时舍得往外贴活动经费;最后一种,也必不可少,就是文学女青年。麻烁写得怎么样我没看过,最起码,他能当里面第二种人。他们经常讨论,主要为编那份刊物,名叫《木叶》。头一学期,有一天在校内碰见阙光弟,手里搂着一沓杂志,是最新一期《木叶》,油墨带着一股焦糖气息。他冲我说,丁小宋不要走,拿一本!我就拿一本。这杂志做得比周围其他几个学校的都考究,虽然都是油印本,《木叶》用光面牛皮纸当封皮,上面还有繁复的线条构成的画,油墨有蓝黑两色。书脊也糊得有棱角、有厚度,不像许多学生刊物,订书机揿两下,四个边都敞口,纸页分明。

牛皮纸光面太光,油墨不稳,我接过来不慎触摸封面,线条就涣散,油墨变干后现出我掌心纹理。

那本《木叶》,上学期有人拿到校食堂叫卖,每册定价0.80 元,标在封底。一开始卖不动,后面有人想招,里面夹一张奖券。号码是手写的,每期摸两个十块钱三个五块钱十个两块钱。有了奖券,销量见涨,但很快被校方禁止。奖券是有价证券,私印都犯法,何况手写。奖券的事一查,油印杂志自然不能有定价,这也犯法。不久我便知道,奖券和定价都是麻烁想出来的。这人有商业头脑,对钱敏感,平时装作读书,在外面必有找外快的门路,无怪乎精白整包地买,往外散一圈手不抖。

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忽然想混他们文学社。那年月,时间多得像是打批发到手,再一点一点拆卖,日子异常煎熬,每天等不到天黑。楼梯间里的热闹,我多看几回,便简单粗暴地羡慕起来。他们以搞文学的名义凑一起打发时间,仿佛比凑一起打牌高个档次。当我想混的时候,才发现不知如何敲开这道门。去年阙光弟好心叫我加入,当时只要点头就完事,我偏不理会人家的好意,现在又如何开口?忽然明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清高付出代价,我也不例外。

正犹豫着,就撞上了。那天我下楼梯,见阙光弟走进楼梯间找麻烁。我往里面张望,阙光弟看见我,欣悦地叫我,并问我是不是也住这里。我顺着话进去坐,跟麻烁也打招呼。每天看得见,却第一次招呼,感觉有些古怪。阙光弟向麻烁介绍,这是我一个老同学的儿子,姓丁,去年刚来。麻烁张口就说,你拿两根竹竿就是给他啊?

他俩记性好我不奇怪,写文章最靠记性,但麻烁连那两根竹竿都摸清楚了来龙去脉,我只好意外。

这时赵老师冒了出来。楼梯间随时有人,她也随时似不经意拐过来察看。阙光弟跟赵老师认识,打了招呼,并说这几个都是我学生,赵科长以后多照顾一点。赵老师眯起眼睛,说他们几个不是一个年级的哟。阙光弟说,老师难道只教一个年级?赵老师一走,麻烁问她以前是哪里的科长。阙光弟说,以前是在我们县民政局,后来调市里,一直当科长,管结婚也管离婚。

我家也在民政局旁边,知道那种职位。只要两个人凑齐,出具相关材料,赵科长一点头,手下便挑一挑皮色(离婚证比结婚证红得更深动),开单跺章。所以……有人来租房,声称自己是单身,不会惹事。赵老师瞥一眼,说你不是,硬是不给租。一个人是结是离,有无伴侣,有无牵绊,面相都有相应信息。赵老师见得太多,一眼准。

阙光弟打这一声招呼,最直接的作用,是麻烁在屋里架了一个电锅煮东西。租房合同上写着,出租屋里不能接电壶和电锅。现在有这例外,是麻烁人缘好,且有人脉,别的租客没法比。或许有人跟赵老师讨要说法,赵老师有的是理由,说人家单间,人家押金八十,人家是文学社领导,人家天生不找女朋友……总之,人跟人不能比。这就成了一个特权,麻烁在赵老师眼皮底下开火。电锅是麻烁从家里拎来的,盖子丢了,用一个菜盘倒扣,大小合得着。他喜欢涮菜,先要做汤。一碗水一个筒骨,葱姜油盐辣椒,再加两角钱的卤料包,煮出一锅火锅稠汤。锅小,汤很快滚得跳,中间漩起暗白油花,滋起细小油沫。肉片一放,卷入沸腾之处,很快断了血色,附满汤色,一咬全是味。汤清了加猪油,汤淡了添盐,汤浅了倒白开,汤溢了舀出泡饭。麻烁这人有事总会想到大家,一声招呼,四五个人凑了碗筷去他房间涮菜。小小一口锅,看似一人份,但两三人能吃,四五人照涮,筷子一多,手一粗,不要同时,讲求时间差,此起彼伏。既然有阙光弟引荐,我也算入了伙,涮菜我也有份。看那场景,屋子那么窄小,人挤挤挨挨就像地窖里放红薯,偏生有气氛。大家打平伙,人均一块钱涮小菜,人均两块能涮肉,但肉要看手脚快不快,每个人都不客气。每一次买来的肉只嫌少,一开涮,筷头飞动,肉很快从视线里消失。往下打发时间,麻烁就挑几筷子剁椒一筷子猪油,保持汤的浓度,再下芽白杆子,嘎嘣嘎嘣吃开,一样有滋有味。芽白杆子,一角钱能买两斤。屋子那么小,声音又是零乱,嚼出味道,还嚼出一份同甘共苦的态度。

那时候,只要有人请,从来不缺吃客,各种吃相横陈眼前。谁能想到若干年后,请人吃饭不如请人流汗,去喝酒涮肉成了每个人的负担,交情过得硬才肯来陪吃宵夜?也就二十多年时间,回忆里一对比,感觉有那么点诡异,有那么点穿越。也忽然明白,真正开胃的永远不是菜肴好坏,而是腹中怀有饥饿。

我实在是个受益者,一加入文学社就能吃火锅。有一天晚间照样涮菜,人太多,一旁的李悄偏又是左撇,我俩胳膊再小心也撞上几回。他脸一扁,说,丁小宋,你火线加入文学社,到底是想写东西还是涮火锅?我不吭声,手一扬,又是一片薄肉,肥瘦搭得出黄金比例。李悄又说,手上还长眼睛。麻烁便主持大局,冲李悄说,人家丁小宋一加入,赵老师才同意我开火。

麻烁个小,不影响人家有大哥气质,懂得调剂一帮人的情绪。有他在,一小口电锅才能沸腾得有如聚宝盆,让那么多人下筷头有条不紊,一起吃饱喝足。得他照顾,我也想着好好表现,对大伙有所贡献,正所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有一天去了菜市,专门找一圈,找到上好的重庆火锅底料,冻紧的牛油里,琥珀一样镶嵌了各种祖传香料,一包大小抵上两连马头肥皂,卖价两块五。我不犹豫,买来一包。晚上做汤,撇一块(八分之一)放下去,转瞬化开,异香扑鼻,涮得大伙爽到一个新的境界,纷纷举起杯子,找我碰酒。我暗自想,这一顿,才算打虎上山,位列老九。麻烁也感叹,再怎么用心做汤,不如有钱,买人家祖传锅底。大家也说,日你X 滴,有钱就是好。忽然又有人说,吃得开心,可是都是男的,少几个女的。麻烁就笑,说饱暖思淫欲。

大家凑钱,麻烁去菜市喜欢叫上我,而我总想找点新品种,涮出新口味。在我潜心寻找下,价钱低廉、能涮进锅的物品渐丰:猪心肺、牛腰、牛肝、牛蹄花、茶泡、莙荙菜、广菜、洋合、魔芋硬皮、大葱须、包菜芯、西瓜皮……用最少的钱,买来最多菜品,反正不怕花时间打理,涮进锅,有些不花钱的东西一样好吃。每个人都有填不饱的胃囊,我花这些心思,都能用到实处。他们也试图寻找,但找来几样都不适合涮进锅。麻烁说,别以为容易,这要通菜性,是一种天分。

有一天去市场,看见一堆去壳的田螺,个头巨大,肉色鲜嫩,价格三斤才抵一斤猪囊膪肉,我想买一些。我说,等下花时间,一刀一刀片成薄片,往火锅里涮。麻烁说,去年试过,田螺肉切片,一涮就卷,涮急了泥腥不散,不入料味,涮久一点又一个劲发绵。这东西剥壳要爆炒,带壳只能卤煮。我说,去年你是租哪里?也天天涮菜?他不答,走了几步,像是自语:煮螺蛳入味,要有一种料,壁虎那里应该找得到。

那时候,市面上小龙虾还没吃开,夜市上最好卖的是煮螺蛳。螺蛳本是贱菜,山塘溪坑里,有水草的地方随便一搂,出水都见一堆螺。农村人搂回家喂猪喂鸭,螺壳捶碎了给猪娘补钙。以前螺蛳剥壳卖,也就两角多一斤,螺蛳肉色灰黑,一般加韭菜爆炒,吃进嘴有一股泥腥,很多人不吃。那几年忽然成为夜市摊爆款,带壳煮制,加各种料熬通夜,熬到浓稠甚至焦黑,完全入味,带上夜市。有人来,用小号瓷碗,舀一平碗卖两块钱,想要堆起尖再加一块。随着价格上扬,螺蛳里面蒜瓣、魔芋、酸萝卜也越添越多,这玩意儿也开始有替代品。煮螺蛳味足劲大,很多人吃得上瘾,有的每天入夜心神不宁,嗍一碗螺蛳方才安定。

花果山下夜市摊聚集,是整个广林市天黑后有名的去处。我们同学偶尔去夜市摊,五块钱买一大碗煮螺蛳,嗍的时候手脚快慢差别大,手脚慢的要求分碗吃,但这一来,先吃完的盯着别人碗口好一阵难受。

麻烁那点手艺,煮螺蛳也不是出手就有,他练了几回,我知道。头一回煮螺添的是白开,煮时好像是把螺蛳又洗一道,清清白白,滋味寡淡,这才知道一定用高浓度老汤,决不能偷懒。老汤不是电锅熬得出的,他从外面弄来,后面见阙光弟将汤盆拎走,才知是借了阙家的灶房。后面几回,他往里面下料下得重,但煮出来入味不足,螺肉紧实,天生不吃味,电锅火候也欠。后面又买来一包脆肉粉,添进去煮,螺肉毛孔翕张,料味便一孔一孔灌注,但比起夜市摊,仍是有一定距离。

试了几次,有一锅忽然就成事。卖相比不得外面夜市摊子,汤汁收得不够浓,硬壳挂不够料色,吃进嘴,一嗍肉仁子上面那一点点汤汁,鲜味把各自脑门子一掀,呛一口气,味道又往下走,鼻头轻痒,竟盖了许多夜市摊。可想而知,当时,大家意外,赞叹,说这一锅买的话少不了五块钱。

麻烁小有得意,抿一口散酒,床底下掏出一包东西,说主要靠这一味料,叫絮壳。还说,看着不起眼,很多人搞不到。用不用它,煮螺是两种味道,天上地下。我凑脑袋过去一看,里面的东西大小形状像杏仁壳,但壳皮里外都有纵的条纹,中间摊散,两头聚拢,与杏仁壳明显区别开。我们都没见过那东西,既然很多人搞不到,又当麻烁多了一种特权。

阙光弟偶尔也来楼梯间。作为文学社指导老师,他决不是挂名,来到这里,给社员做现场指导。他是随和的人,扎进人堆,抽我们敬上的劣质香烟,手抓骨牌椅上的吃食往嘴里揉。碰见煮好的螺蛳,他嗍起来也麻利,几乎不借助牙签,撬开螺盖,轻轻一吸,壳里所有的东西——螺肉以及下面一挂墨绿色的累赘,一扫而光。有人说那一挂累赘是螺蛳屎,阙光弟就笑着说,这怎么会是螺蛳屎呢?这是它的肠肝肚肺,精华所在,滋味最好的部位。但我看到螺蛳下水,那形状及颜色,心里起疙瘩,嗍到嘴里咬断吐出。

阙光弟帮我评点了一篇散文,一边嗍着螺蛳,一边擦着油嘴,跟我讲修改要点。讲得我几乎灰心丧气,他又表示,该文已到“修改后可刊用”的地步。我不免激动,自己手写潦草的字迹,很快变成铅字(打字油印)。所以在楼梯间里涮菜嗍螺蛳,可不光是吃吃喝喝,谈笑间,也弄懂一些隐秘法则。以前,我在报纸杂志上了不少作家的创作谈,他们来头都不小,但最初都经历漫长退稿和泥牛入海。我对此有心理准备,熬过最初的艰难岁月。但现在我忽然知道,上个校刊都要找到组织,参加活动,一起讲笑话,一起嗍螺蛳,最好还要熟络主要领导。我也忽然有个想法:毕业以后,怎么也要去省城混,那里才有刊物、有编辑、有各种主要领导,职位都比阙光弟大几圈,自然也比他管用……我吓一跳,这些零星散乱的领悟,仿佛比白天在教室听课更有用处。我读花果山下面这所破学校,却读出了理想,毕业后我也确实这么做。

阙光弟来我们这里,经常带着傻儿子。我住二楼,窗户对着上山的路,可以俯视两百米远,偶尔瞥见阙光弟拖着儿子的手正往这里来。他儿子有时犯浑,都要到门口,又想回去,阙光弟拖儿子像拖一只猪去挨刀一般费力,索性放手,踢他儿子屁股。傻也有傻的好处,他儿子对此的反应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挨了打不哭,反倒会笑,再往前走就蹿起跑跳步。

后面我知道他名叫阙道宇。大家叫他小宇,他偶尔点头,大多时候当我们叫别的人。小宇很容易进入另一种状态,或者进入异次元空间,当我们都看不见他一样。阙光弟是个认真的人,一来就能进入工作状态,一对一点评文章,没点评到的一旁坐着听。这时,麻烁带小宇出去,出了出租屋的大门,往左,爬花果山。看出来,小宇很服从麻烁管教,甚至对麻烁有种依赖。他进到楼梯间,看到麻烁,叫一声麻麻,听着像是叫妈妈,然后往他怀里扑。其实小宇个头跟麻烁差不多,有一次麻烁坐在矮凳上面,未及起身,小宇几乎将他扑倒。阙光弟在后面喊,小宇小宇,你是不是要我扯根绳子把你拴起来?

我脑补那样的画面,小宇要是被绳子拴起来,搞不好真就四肢着地。没想到十多年后,现实生活中,周遭的环境里,拿着狗项圈拴住自己儿子的家长并不少。

还有几次,天黑以后我们正涮菜或者嗍螺蛳,聊文学、女人和天下大事,门砰地被推开,是阙光弟,不往里走,脸上堆满无助神色。谁都知道,作为老师,不好在学生面前流露这样的神色,但是,我们都看得分明。

麻烁不多说,叫我们继续,自己赶紧往外走。

……小宇又发病了。

某次,麻烁跟阙光弟消失于夜色中,屋里还坐着李伟光(笔名李悄)和姜灿,他俩都跟麻烁同班,显然知道些内情。我支起耳朵听。姜灿说,上一年,麻烁住在阙光弟家里。小宇总体上算是个老实孩子,时不时会发一阵疯病,症状是在家里砸东西,地上打滚,见什么就撕什么咬什么,包括瓷器和金属制品,家里暖水壶铁壳都被他用牙撕破。谁制止,他就把谁往地上带,带倒就撕就咬,把阙老师都抓出半尺长的疤;那一口钢牙,哪有人扛得住?有人说,也没见阙老师两口子伤残。姜灿说,小宇从小就犯病,阙老师两口子身经百战,防得住,但治不住。李伟光又接话说,小宇看上去十来岁,其实二十有多,偶尔醒神,下面撑起帐篷,忽然就有那种要求,懂吗?那要求解决不了,有时候,他妈都不敢和他单独待家里,懂吗?李伟光做一个暧昧的表情,想把大家惹笑,但我心头一凛,也没见别的谁笑得出来。

姜灿又说,也怪,只有麻烁是小宇专属特效药。只要他在,小宇就不犯病,有时刚要犯病,地上一滚,麻烁走上前去摁住。小宇张嘴要咬,他直接把手伸进小宇嘴里,还说,小宇小宇,是狗你就咬。也是奇哉怪也,这一招,别的任何人都不能尝试,只有麻烁这么一弄,小宇两排牙齿悬到切疼肉的位置,就停下来。小宇看看麻烁,麻烁看看小宇,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小宇头发,就像抚摸狗和猫。多摸几把,小宇眼神和缓,表情也松弛,麻烁这时叫他站起来,小宇就站起来。麻烁说,小宇下次不要这样了。小宇憨笑着把舌头吐得老长。

姜灿这么说,李伟光就在一旁装扮小宇的模样,尽量照着狗的形态发挥,仿佛他见过。其实这些都是听说,麻烁可以住阙光弟家里,他俩不可以。我想,这世间,一物降一物,总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或者又没什么道理。也突然明白,阙光弟去年送我两根竹竿,麻烁怎么知道。当时若是他在,小宇就挨不了那顿打,直接交出竹竿。

又有人问,为什么麻烁今年搬出来?他俩都不知道具体原因,姜灿想当然地说,不是一家人,挤在一间房子,时间久了,都会不适应。李伟光说,已经住了一年,够对得起班主任了。要我住他家,那种环境,不开工资说不过去。姜灿说,给你钱你也去不了,你不是小宇的药。

那一天,麻烁回来较早,我还注意看了看他头脸脖子,裸露在衣领外面的部分,是否有爪痕。当然是没有。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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