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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高峰:出口成脏的队长三叔,心里有一杆秤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90年代的作者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知青记忆之

 三叔的故事




作者:高峰


桂满喜五十望外了,是个农民党员,我下乡当知青的时候,他是村里的生产队长。我们都叫他三叔。

第一眼看上去,三叔就是个粗粗拉拉的庄稼汉,胸中既没有改天换地的雄才大略,也看不到带领乡亲们走出贫苦的一举一措。终日念叨着吃喝拉撒的琐碎事,赶上开会轮到他说话,脏话和有用的话一样多,“妈的”“娘的”是他的口头语儿,“狗日的”是他最常用的人称代词,用老乡们的话说,他整日里“没个正形儿”。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是凭什么加入党的,又凭什么盘踞在领导岗位。

这一年秋后,生产队派我去看场院,所谓看场院就是晚上在场院里睡觉,守着粮库,白天照样得下地做农活,和我一起看场院的大叔病了,三叔来顶班,我俩就睡在一铺土炕上。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我俩还在梦里,忽然听到急切的敲窗声,是三叔的侄儿媳妇淑清,她给我们知青做饭,每天得起大早。我们半醒半睡地问她什么事,“三叔,快起来,桂满存在偷秫秸。”

屋里的我俩立马儿醒明白了。

那个年月秫秸对乡下人来说可是好东西,是主要的猪饲料,因为粮食还不够人吃的,家畜是吃不到一粒粮食的,所以养猪的人家把秫秸都当宝贝。桂满存住在山北沟,养了五个孩子,加上老妈全屋八张嘴就指着他一个劳动力挣工分,家里穷得叮当响,每年分完口粮,他家永远是欠着队上的钱,所以养猪是他家唯一能换来现金的指望。说他偷秫秸,我绝对相信,因为这老哥一年到头偷鸡摸狗的小伎俩就没休息过。

我迅速起身自告奋勇去抓贼,三叔拦住我,“还是我去吧。”他掀开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衣裤,要知道乡下人晚上睡觉是整个赤条条的,那是为了免得衣裤的磨损。他抓过来棉袄往身上套,忙乱中碰到了灯绳拉着了电灯,我赶紧拉灭电灯,心想这贼看见场院亮灯还不得跑了。此时三叔已奔出门外,冲着山坡下面厉声喝道,“谁呀!别跑!”然后一口气追了过去。过了好一阵,他气喘吁吁折返回来,狠呆呆地叨咕着,“他妈的,还是让这贼小子跑了,桂满存,等着我白天劁了你这狗日的!”

天大亮了,我们下地干活,这天的活计是在山坡地上刨萝卜。山区初冬的农活基本上是没活找活干,其实萝卜早在秋天里就收完了,现在只是把地再翻一遍,就当是精耕土地,找出来多少萝卜已在其次。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坡地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残雪,人站上去脚下湿滑,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滚上一身泥水不说,滚坡也难保不发生。

桂满存就在我身边不远处,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翻地,想起清晨时发生在场院的偷窃事件,不由得心中有些诧异,“这个即将被骟的飞毛贼,居然还这么的气定神闲?”

恰在这时,他一锄下去,从泥土中翻出来一个大萝卜,足足有一斤大小,他拾起萝卜用手拂去厚厚的泥土,看看手中青绿的萝卜,贪心地笑了。随后的事情更让人不可思议,他竟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来一把小刀,仔细地一刀一刀削起皮来。我看出来了,他是要把那个萝卜吃了。其他干活的人也看出来了他的企图,于是几个人蜂拥过来,个个伸出手来你争我抢,引发了一片笑骂声。

嬉闹声在萧条冬日的山谷里飘散,惊到了在不远处干活的三叔,他厉声呵斥着众人,“干活的时候不使劲,看见吃食全他妈的精神了。”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只见众人推搡中的桂满存脚下一滑,随着大青萝卜从手中飞出,整个身体一个踉跄倒在山坡上,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旁边的荆萪,一准儿得滚坡,吓得众人一片惊呼。

三叔真的生气了,“王八怂货们找死啊,为个破萝卜搭上命值当吗?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体恤民情的真心和高声朗读的主席语录似乎收到了效果,大伙儿听从了教诲,决定珍惜生命,于是都就势在脚下找个平缓的地方歇下手来。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对身边的满山叔小声说道:“三叔说得不对啊,毛主席说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满山叔深有感悟的点点头,“嗯,他这是毛泽东思想没到家。”

冬季里并不像其它季节那样早起晚归的赶时节,农活儿的间歇时间很长,大伙散坐在坡地沟沿儿,男人们抽烟闲谈,妇女掏出随身携带的针线活儿,一边做活计一边听男人们扯天说地。

三叔坐在高坎儿上,脱下鞋来磕打着里边的泥土,嘴里招呼着大伙儿,“听着听着,我给你们说个笑话,今儿清早起我在场院还睡觉呐,就听窗户外头淑清叫我,说有人偷秫秸,我一听这家伙还了得,反了他狗日的了,就赶紧起来穿衣裳,越着急越找不着裤子,他妈的我光着眼子在炕上转了半天磨,最后还是把裤子给穿反了,连裤腰带都没系我就跑出去了,结果晚了一步还是让那个贼孙子跑了。这人老了真是没用啊,腿脚赶不上嘴皮子利落了。” 

一直闷头不语的满山叔哼了一声,“场院离秫秸垛也就几步远,放个屁的功夫就到跟前,会让那个人跑了,该不会是你成心放他一马吧?”

“哪儿能啊,就差那么一个屁的功夫。”三叔嘟嘟囔囔地辩解着。

桂满存搭话了,“死干一年连一分钱钢崩儿都见不着,全仗着养猪换钱,没有这几个现钱,一家老小就真连件齐整衣服都穿不上,吃盐都得嘞着嘴。逼急了我也去招呼,我才不半夜三更的去偷,我就大青天白日的去抢。”

人群沉默了下来,似乎人人都想起了自家的艰难,仿佛桂满存不是在说他自己,而是在替他们说呢,说出了所有庄户人的苦楚。

我感觉他是在公然挑战!嚣张猖獗,恶劣程度不仅当剐,甚至够得上凌迟!

可三叔却一声不吱,把这个挑衅吞进了肚里。

在一旁的一个半大小子不合时宜的打趣三叔,“那您应当光着眼子就冲过去啊,保护集体财产,光着屁股怕什么,赤蛋(胆)忠心呀!”

旁边一个纳鞋底的老娘们儿恰到火候地托上了话茬儿:“那要是把三哥的家伙什冻掉了,三嫂能干呐?”

一片粗野放荡的笑声在人堆中哄起,三叔假装恼怒骂着,“臭娘们儿,那老子现在就趁着宝贝疙瘩没被冻掉先日你一傢伙。”说话间他就扑上去抱住了那个女人,其他妇女一看自己的姐妹遭难,呼啦一下子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把三叔给按在了地上。

乡下的女人闹起来可是没深没浅的,非得要给他来个老娘看瓜,就是要给他扒下裤子裸腚朝天,他一个人哪里敌得过一群人,只好躺在地上连连说好话告饶,才算免遭被劫色。

直起身他拍打着衣裤上的泥土,冲着众人又接上了刚才的话茬儿:“咱说归说闹归闹,说到底还是不能偷队上的秫秸,那不是你个人家的东西,是集体的是大家伙儿的,对吗?谁家也不容易啊!得了,都起来干活吧,一群懒骨头!”

那一天我老觉得心里头有事闷闷的,本来是一场义正词严的批判会,让三叔弄成了老娘看瓜的闹剧。想起了他清早时的一举一动也感觉蹊跷,穿一身裤褂耽搁了那么长功夫,还误拉亮了电灯,什么样的傻贼也跑了。

晚上在场院我纳不住心中疑惑问他,“三叔,我怎么也觉得您是有意把桂满存放走的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一把年纪的人他能不知道寒碜吗?那么做也是没招儿了。其实,对于那些做错事的人,我尽可以解着恨地骂他一顿,罚他一场,论公,我是生产队长,他们得怕我;论私,我是他们的哥,他们得敬我。可这怕和敬是收服不了人心的,怎么着呢?那就是让做错事的人明白——你做了错事,而且旁人知道你做了错事,让他自己在心里去咂摸,有廉耻的人就会改了。如果这些改错的机会他瞪着眼睛假装瞧不见,那他就是个劣种的品性,打骂也就没用了。人都有廉耻心,给它空档,它就活着,给它戳破,它就死了。”
我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老汉,没想到啊,这个乡下人,长得粗粗拉拉,说话大大咧咧,骂人敞敞亮亮,可内心却是如此的细腻,他教导人,会从对方的内心深处入手,了不得!
您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我想的是共产党员真伟大!直到好多年后,当我经历了无数的人世沧桑,心中才慢慢明白了更多些的什么。
三叔有个叔伯瞎兄弟,大伙儿都叫他瞎老幺。一天晚间,瞎老幺喊着腿疼,疼得不行,叫来村中的赤脚医生,摸摸按按地检查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原因,只有瞪着眼睛干着急。俩人折腾了小半宿,瞎子这才说了实话,“白天有一根缝衣服的针扎进大腿里了,没拔出来,怕是伤着经络了。”

村医吓坏了,“这家伙,针要是顺着经络进入血管,会沿着血流游到心脏,刺破心肌,再来个心脏破裂!”只上过几个月医学培训班的村医,把有限的中西医知识结合到一块儿,描绘了一幅恐怖的解剖效果图,吓坏了自己,也吓坏了瞎老幺。

村医赶紧叫来三叔,他既是队长又是瞎叔的三哥,论公论私有事都担得住。三叔也没见过这阵仗,于是决定连夜送卫生院。瞎老幺的家在山上的沟坳里,为了防止针顺着经络游动,三叔招呼人把老幺放平在一张门板上,抬下了山。

卫生院的医生看了,说没大事,老幺屁股上挨了一刀,针取出来了,足有寸把长。

三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也一夜没合眼,他觉得蹊跷,“一个瞎子,动针干什么?这里面有事!”

次日里,他审开了瞎兄弟。

“你一个光棍瞎子,动针拿线干什么?”

“没,没什么,针落在炕上,怕是睡觉压的……”瞎老幺支支吾吾。

“去你娘的睡觉压的,你的炕上哪儿来的针。”三叔不糊涂。

“我,我真的不知道。”瞎老幺试图顽抗到底。

“你不说实话,我给你送到公社去,让政府管教你!说,你是不是和哪个娘们儿粘上了?”三叔明察秋毫。

瞎老幺没法不说实话了。

他的裤子破了,安寡妇给他补衣服,手忙脚乱的,完事顺手把针别在了裤子上。老幺回到家往炕上一坐,钻心的一阵疼,针扎进了肉里。

“我就猜到了是这么回事!”三叔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安寡妇年过四十是个下放户,前二年死了丈夫。队长三叔心里就盘算着,“岁数相当,手脚勤快,要是给自己打光棍的亲兄弟说和上,怪不错的。” 托人过了几次话,安寡妇总不点头。三叔暗中拿眼扫着,发现瞎老幺老往安寡妇屋里跑,说是关心寡妇人家的,送水送柴帮把手,如今,还缝上了裤裆,他娘的!

“你里外里就一条裤子,脱下来,光着腚?”三叔一针见血。

“拿袄遮盖着……”

“放你娘的狗臭屁!还不是一样光着。”

“露不一样的地方,咋能说一样。”

“你是坐着?站着?躺着?”

“三哥,别这么着问行吗?”

“她打算嫁给你吗?”

“没有,我一个瞎子。”

“那你图的什么?见天的给她挑水背柴的。你贱不贱?”

“我不就舍把子力气吗?咱们庄户人,除了力气还能有什么?”

“我告诉你,老幺,工作队还在村里呢,回头嚷嚷出去,给你定个诱骗民女,要是安寡妇再反咬一口,说你个啥啥的,你狗东西的就等着吃黑枣吧!”为给所说的话助力,他把手指顶在瞎兄弟的额头上,做了一个枪毙人的动作。

到了儿,三叔没给亲兄弟张罗成媳妇,心里不得劲儿,“熬苦日子,有人搭把手,那是造化,没有人帮衬,那是命!得了,叔伯兄弟和亲兄弟也差不到哪儿去,也算肥水流进了自家田。”他在心里劝慰着自己,又宽厚地笑了。

人心,并非永远宽厚,三叔也不例外。

在“四清运动”的时候,他摆过一盘黑局。

县里的工作队来村里蹲点儿,查来查去,发现了一条大蛀虫——村书记。几年的光景里,书记侵占了集体一千多块钱,全是吃喝,什么陪放电影的吃饭,跟水利队的喝酒,招待上边来的领导……。一个壮劳力一年累死累活才挣个几十块钱,一千块,这数儿吓死人!

村里人公议同意走公账——书记是好人,他花这些钱不是为自己!可工作队不认同,最后把书记定为了“四不清”干部。

犯罪材料不日就要上报到县里,村书记离倒霉不远了。

村里人都为书记喊冤,可谁都不敢抻头。

三叔站出来了,“书记在这穷山沟沟里为乡邻们操劳了这许多年,落下什么了?还不是和咱们一样,穷得连件整齐裤褂都没有,他可就剩下政治生命了!把他的这条命断了,哪个丧良心的下得去这样的狠手?还有天理吗?不行,我不能眼瞅着他折了!”

他绞尽脑汁设计了一台戏——大义灭亲加美人跳。千里走单骑有点儿难,他责令瞎老幺联袂出演,瞎兄弟一来在“缝裤裆事件”上欠着三哥的人情,二来扮才子佳人戏自己也有一些临场经验,应下了。

这天晚间,瞎老幺约工作队长来家里一坐,说是要“揭发检举一个大人物”。

工作队长到来时,瞎老幺已经备好了酒菜,队长心里早有定数,“谈事情吧,酒饭就不必了。”主人小有尴尬,“没想到,队长同志这么有原则,其实,我也是贫农出身,咱们都在革命队伍里,算是自家人。酒既不喝了,那就来碗茶吧。”

自家人盘腿坐在炕上,喝茶谈心,瞎老幺的茶叶不定是从哪座山上采来的树叶子,又苦又涩。

屋里并没有旁人,可他还是把嘴凑近到队长的耳畔,神秘地低声说:“我要检举桂满喜!”

队长一愣,“满喜同志?他可是老党员,好干部啊!”

“隐藏得深!这样的潜伏坏人才更危险!”检举者满脸正经,绝不像是戏言。

“他有什么错误?”队长很重视。

“他和安寡妇搞破鞋!”语惊四座。

“哦?!”队长惊得合不上嘴。

“我早就贼上他俩了,有些日子里了,只要是月黑风高的日子,桂满喜一准儿去钻寡妇的被窝,我去偷听过窗根儿,不止一回了。”

瞎老幺开讲,细致、精准、多维、动感……

队长没法儿不信了,一个光棍瞎子,凭空编排不出来这些。

老幺提示队长:“我估摸着,这功夫桂满喜那个东西就睡在安寡妇的被窝里,要是堵上门去,准能逮他俩一个光屁溜儿。您代表政府捉奸,我代表人民作证,干得不?”

急于再建新功的工作队长想都没想,说话就起身,还顺手抄起来一根锄把,“带上个家伙,桂满喜那老小子身强力壮的。”

第二天一早,三叔和村干部们满世界找不见工作队长,“自打昨天晚上出去,人就不见了踪影!”房东如是说。

寻遍了全村的每一家,队长睡在安寡妇的炕上。

“队长同志半夜里来敲门,手里还拿着根大木棒,我哪里敢不开。”寡妇婆哭着说。

“他做啥事没?”众人异口同声地问。

“一进门就睡下了,没来得及吧……”寡妇婆说的全是实话。

队长被叫醒,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吓得瘫软在地上。

三叔率一群人和队长掰扯:“睡寡妇婆,你自己就是‘四不清’干部,还想整治我们书记?!咱们扯平了,我们饶你一回,你放我们书记一马!”

秉公、无私、冷漠、仗义、狡猾、包容,在这里混杂于一处。无所谓谁对谁错,无所谓高洁与龌龊,乡村中的农民以他们固有的道德是非标准,玩耍着特有的游戏。

工作队长缴械投降。

“那些蒙汗水就是山上的几味草药配成的,没承想,有那么大的劲儿。”哥哥悄么声儿地告诉瞎兄弟。

他“没正形儿”的名声因此更加遍及山村,只有瞎兄弟心里明白——哥哥的“正形儿”,在骨子里。

三叔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可他也有过糟心的时候。

他的糟心是源于他的二哥家。这里以前是老区,二哥挺早就参加了共产党,后来还一直在村里当着干部,虽然过的是穷苦的日子,但是在人前人后还是受到乡邻们相当的敬重,二哥、党员、干部,这所有的光荣罩在他一个人的头上,也算是没有枉来人世间一遭。可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里,他竟被查出来有反动的历史问题,开除了党籍不说,还顶上了一个“汉奸”的帽子!为这个新世界流过血出过力的二哥,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心里的疙瘩,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寻着后沟的一棵大树上吊死了。他死了换了个心净,可苦了活下来的人,二嫂带着四个半大儿女,顶着一个奸属的恶名煎熬生活。

三叔是共产党员,崇高的党性在身,自然要和奸属划清界限,他从此不再登二哥家的门,也没有再叫过一声“二嫂”。和喊了多少年的嫂子划清界限已经很难了,难上加难的是如何跟那几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汉奸崽子相处。孩子们还是喊他三叔,眼瞧着孩子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弱,衣服一天比一天破烂,刚刚十几岁就得去生产队上挣工分,还没长成的身骨板儿却干着成年人做的田间累活……。当叔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毫无办法,只能在心里疼。

兄弟俩的房子紧挨着,弟在坡上,哥在坡下,弟每天要无数次的从哥家门口儿经过,他会时不时地丢下一捆柴,放下一篓山杏,然后不声不响地走进自家的院子,侄子侄女们也会不声不响地收走那些东西。“这贼一样的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他在心里叹息着、盼望着——孩子们长起来就好了。

孩子们还没有长起来,灾祸来了。

村子里有一个光棍儿外来户,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和二嫂有了暗度陈仓的私情。没有不透风的墙,桂姓家族对这桩风流艳事给予了高度关注,治保主任亲自趴在山崖上蹲守,终于在某天夜里,眼见得光棍汉钻进了奸属的屋里,奸情坐实。

闻听消息的桂家长辈们气昏了头——桂家的媳妇胆敢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村党支部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奸属和外来户私通,国法村规不容!

支部大会以绝对多数通过了治保主任的提案——捉奸!严惩!党支部委员中只有一个人投了反对票,这个人就是三叔桂满喜。

他的理由很是缺乏阶级斗争意识:“一个是光棍,一个是寡妇,私通固然下作,但是并不触犯国法……”其实,他在心里也把红杏出墙的嫂子恨得咬牙切齿,“臭不要脸的娘们儿,老都老了,反倒骚情起来了,对得起我死去的哥吗?给桂家丢脸!”他还有一个其他桂姓人没思虑到的心结,“眼看着自己的妈和野汉子被捉奸在炕,侄子侄女们的脸面往哪里搁?一顶奸属的帽子还不够,再摞上一顶破鞋子女的,这让孩子们今后咋活着?”

他如此的人仁怯懦当然被组织唾弃,支部书记警告他:“桂满喜,念你是老党员,还是自家哥们儿弟兄,饶你这回,再顽固不化,就按抗拒党的决议处理你,闹大扯了,开除你的党籍也是可能的!”

三叔这会儿没法不拥护决议了,但他提出来一个条件:“捉奸可以,但是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至于怎么把孩子支应开,那是我的事。你们别忘了,那几个孩子是我的侄子侄女不假,可他们也是咱们桂家的血脉。”

“接受桂满喜同志意见。”共产党的干部也通人情,也懂血浓于水。

一名民兵彻夜蹲守,终于又眼见着野汉子溜进了破鞋娘们儿的屋里。一切按预先设计好的流程推进,他先去给三叔送信,又跑去通知书记和其他党支部委员。队伍集结完毕,夜半时分,一干人马静悄悄地把奸属加准破鞋的院子围了个严严实实,先是三叔上前轻敲窗棂低声唤侄子,不应;治保主任冲上去砸门,半晌儿,屋内还是鸦雀无声。

“他娘的,奸夫淫妇已经被堵到被窝里了,还他妈的装死乌龟!”主任气得不行,用眼神请示书记:“来硬的?”书记点头应允。

几个干部破门而入,穿堂屋奔里间儿,一切不管不顾,“给你留着脸面不要,别怪几个老爷们回头儿捆你们一个赤身裸体!”

踢开里间儿屋门,拉亮电灯,只见炕上躺着一窝奸属,一个女人和四个孩子,并无奸夫踪影。

所有的执法者无不失望,三叔也是一脸懵圈。

过了没些日子,光棍男人远走他乡。

日子虽然又恢复了过往的平静,可每每想起嫂子的那桩糗事,侄子侄女险些遭罪加寒碜,三叔的心里总是闷闷的,好多日子都是蔫头耷脑儿的。

据说,三叔在那个捉奸战役打响的早几分钟,进过二哥家,是二哥死后唯一的一次,进门后,他给二嫂跪下了……

许多年后,我一路走过来,读了不少书,增长了很多阅历,见识了各样的人,渐渐明白了“人性”一词的深邃,才明白原来人性中的亮色,就表现在普通人平常的生活里,就体现在鸡毛蒜皮的琐事中。人心的宽和、人性的善,就是最简单朴素的体谅,就是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就是不让他人难堪的保留空间。

人性这东西,难以言,难以研,难以验;可它的亮色,却时时、处处、默默、永远——烛照着人心。

2022年7月22日完成初稿
2022年10月8日修改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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