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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你当人看

维舟 维舟 2023-03-20

母亲和人吵架了——不过确切地说也不算吵架,因为她并没有回骂。在电话里,她轻描淡写,说只是一点不愉快的小事;但我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她肯定还是心里放不下。

追问之下,她说起事情的起因:村里秀英家屋檐新砌排水沟,方向正对着前面。在乡下,房屋的每一个变动都不只是自家的事,常常引发经久不息的争吵,这次也不例外。前排的邻居妙莲觉得这对自家很不吉利,要秀英改换个方向,两家就这么吵上了。

秀英寡居在家多年,平日为人有点木讷,哪里吵得过牙尖嘴利的妙莲?母亲那天刚好在她家串门,就劝她:“算啦,屋檐排水沟打个弯就是了,何必费这力气?”秀英是老实人,话就冲口而出:“你不就是看妙莲是你侄媳妇,帮着她来欺负我?”她的小姑金兰正帮着嫂子吵架,上来对我妈就是一句:“谁把你当人看了?还轮得到你来管?”

话说到这份上,母亲就此不发一言,转身离去。虽然岁数没差几岁,但论辈分,金兰其实该叫我妈远房叔母,当然现在也都不讲究这些了。说到这里,母亲沉默了一会,感叹道:“就是家里少个人了,你爸走了这几年,反正他们当我人也好,当我卵也罢,我都不在意了。”

对于应该争的东西,母亲也不是善茬,用她的话说,“只要理在我这边,我怕过谁?吵架输给过谁?”只是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她从不介意忍让。那天在秀英家的院子里,她看她们三个女人吵得眼泪汪汪,真觉得没意思,“就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活了一辈子,都在图什么?”

母亲今年虚岁七十三了,秀英还比她大两岁,“就这年纪,还有人争一埭毛豆,这能值三块钱?要不了几年,就都种不动了啦。”

她数了下,就我们这个小村子,不到四十户人家,都有28个人超过70岁了,“再过十年二十年,还有几个能活?等到眼睛一闭,排水沟朝南还是朝北,这都算什么事?”

年前下雪那天前夜,村里102岁的老寿星走了。她一辈子粗茶淡饭,但身子骨倒是很硬朗,前两年还不时见到她拄着拐杖在村里慢慢踱步。这次是儿子感染了新冠,她放心不下,去探望了下,结果自己也阳了,撑了十二三天,终于还是没能撑过去。

村里人都惊叹于她居然还能熬那么多天,看样子要不是遇到这个难头,她还能再活几年,连死了都很为家里人考虑——既没有在食物容易腐坏的夏天,也刚巧过了阳性高峰的那一波。在乡下,“好死”几乎和好好活着一样重要。

家里人对她的过世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缺钱,二儿媳早就说过,想到时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然而,现在就算想要办得风光也不可能了。那会疫情还没完全过去,亲戚、邻居很多都不敢上门。

和往常不同,现在办葬礼,丧家纯是亏本,疫情之下,风俗丕变,“如今要是收人情,会被人说死”。这一点我也很意外,问她为什么,她答:“因为这时候,没什么人敢来吃素饭啊,这时候你还收人家礼金?”

母亲一直没阳,但还是去了。丧家喜出望外,把她当自家人一样。说到这,母亲说:“你大伯那些天根本就没去过,说起来都是沈家的人,就这么怕死。直到出殡那天才来吃了顿豆腐饭,毕竟不露面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根本就不讲什么人情味了,你就真能躲得过?”

自从疫情放开后,乡下这样陷于恐慌的人不在少数。有两家平日往来密切的,这一阵也断了,因为其中一家上门时咳嗽,解释说自己只是感冒了,结果另一家当场翻脸说:“你什么感冒?你就是阳了。”

我小年夜那会回去,还能感受到那种气氛。母亲最看不惯我“陈年头还留到新年”,催促我一定要去剪个清净,但她又特意叮嘱,别去隔壁理发店张红那儿。我诧异:“那我不去她那儿,张红不会有看法?”母亲一边做菜一边回我:“不会。她还没阳,就怕有人上门,对人很冷淡,搞得不少人对她都有点看法。”

桥堍还有一家赛菊理发店,店主是我表妹的闺蜜,但我以前从没去过。这次只能麻烦她,她阳过了,但也还是小心地让我戴着口罩理发。即便如此,她现在也不替客人刮胡子了,因为“对着口鼻,我也怕”。攀谈中,她说昨天剪了五百块钱,几乎是平日的四五倍——按15元一个头算,差不多30多个,能从早忙到晚了。

回去之前,考虑到母亲还没阳,我也问她会不会担心,她不以为然:“怕什么?怕死就不死了?小心就是了。”

当然并不是谁都像她这样的。村北的张家,平日里把儿子当作是宝,老两口简直就指望他养老的,元旦后儿子从上海回岛,却被老娘挡在门外,只是在屋里嚷:“你别进来。”儿子为之气结:“那好,我以后也不进来了。”

像这样的事,母亲说她活了一辈子,就这一年见得最多,所以“经历了疫情,看透了人心”。任是亲友邻居、多年知己,甚至父母子女之间,都生出了嫌隙,“眼睛里就只看到了病毒,没看到人了,所以想想什么人情味,都是假的。”

想到这些,别的她也就都看淡了:“想想这些人对亲人都能这样,对我也就更别提了。像我这样‘单匹头人’(独个儿),在他们眼里,恐怕在路上和你搭话一句,就算看得起你了。”

那天在葬礼上,金兰捱近她,讪讪然说:“我是爽直人,话说过就忘。”母亲知道这算是她的道歉方式,但也没说什么。金兰姑嫂俩和妙莲大吵了一架,但到头来还是拗不过她,改了排水沟的朝向。和我讲起时,母亲说她早就预料到了,“妙莲是什么人?连她公公婆婆都要吃她的洗脚水,她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要做到。这话我在村里也一样说,不怕传到她耳朵里。”

新年里来上海,母亲又絮絮叨叨说起这些。今年是她本命年,回想起自己这大半辈子,她说:“年轻时你爸在外地,那会就我们母子俩,老被人明里暗里地欺负,心底里总是咽不下那口气,那时很要强;现在老了,又不被人当人看了,但我已经不在意了,冷眼看看,你又能怎样?总不能到我锅里铲饭吃。”
她说,人活一辈子,就是活这点名堂:别人可以不把你当人,你可以不在乎,但你要自己把自己当人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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