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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则多辱

维舟 维舟 2023-03-20
早春最冷的那几天，村里又一个老人走了。因我问起是什么病，母亲淡淡然说：“没什么病，老了呗。八十三了，确实可以死了，难道还能一直不死？”
她这些年对于生老病死，看得越发淡了。都说崇明是长寿岛，但老人们只怕心里都清楚“寿则多辱”的道理。
镇上有位老人九十大寿，祝酒时亲友让她说两句，她喟叹了一声：“我已经老糊涂了，搞不清楚活着么久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村里的老寿星已经一百零五岁，前些年重阳节统计下来，全岛周百岁以上老人也不过116人，在本乡算得屈指可数。临近新年，乡里送来些慰问品，包括一床崭新的被褥。他们走后，在上海工作的长孙女在电话里听说了此事，叮嘱父亲：“这床新被褥放放好，要是给奶奶睡了，说不定她也没几天可享用，倒把好好的被子给糟践了。”
村里有三个老人都已年过九十，有两个因为常年闭门独居，我甚至一度误以为他们早已离世了。邻村的高德培，以往除非刮风下雨，每天都在桥头摆摊卖豆腐，有一次我忽然想起，问母亲怎么好久没见到他了，她说：“高德培还没死。只是也八十来岁了，哪里还能天天卖豆腐？”又过了两年问起，她说，这回是真没了。
有次为了询问族里祖上的旧事，我去过一个老人家里，墙上的日历还是两年前的，暗沉沉的屋子里有几分阴寒，安静得像是坟墓。他们还在活着的时候就已被遗忘，儿孙们不大喜欢来这些小屋里，尤其嫌老人家里不卫生，“羊棚不像羊棚，坑棚不像坑棚”——方言里，“坑棚”是指茅厕，话说得再难听不过，但好像也没见到哪个小辈把老人接过去住。即便偶尔住两天，也总像是个多余的客人。
很多老人也走不动了，乡下老话说“手脚先老”，因为人的衰老总是先从腿脚不灵便开始。也因此，母亲有一回说：“人死了，总归坏掉一熟花地。”意思是说，之前还有力气种下的，到头来却没力气收获了，这就是农民所能理解的人生遗憾。
村里兰芬的婆婆已九十四岁，三岁被卖到沈家当童养媳，当年她生父吸鸦片败光了家产，把妻女都卖了。沈家的公公待她视同己出，小丈夫为人老实懦弱，这个家后来全靠她支撑。前前后后，她在这村子里已生活了八十多年，守寡就守了二三十年。她身子骨算是很硬朗的了，但年事已高，就像一架机器的零件逐渐锈蚀，难免总有点不舒服。
那天一说起来，小儿子很直率：“妈你老说头疼脑热，你什么年纪了？我们也七十多了，我吃的药比你还多，都快侍奉不动你了，你还指望谁来看望你？这些人自己也都走不动了。”
兰芬平素对婆婆还算不错，那天却也当面抢白：“你在大哥家里倒是精神焕发，看你贼都打得死，怎么偏在我们家里老是唉声叹气？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老人。”老人当即闭口不言。
说到这，母亲说：“我也老了。都没用了。可我不想自己将来这样。虽然活着，可你的自由都掌握在儿女手中——你走不动了，要上镇很难；想吃什么，都要经子女同意。我不想这样活着，我受不了这个。”
去年秋，大姑父的父母都走了。那时已有几分秋凉，老太太起夜去解手，老头叫她别去茅厕了，拉扯时推了她一把，失了轻重，倒在地上就此摔骨折。八十七岁的年纪了，再经不起这折腾，进医院后没几天就告不治。五十三天后，老头也走了。在此之前好几年，老头本已有些痴呆，到临死前更连老太婆走了都不懂得了。
大姑父平素有些咋咋呼呼，这几年更有几分脑满肠肥的志满意得，但父母面前倒是个孝子，这次老父最后就是死在他臂弯里，他在那泪如雨下。这几年知道老父亲有几分痴呆，老母颇为不易，不时会去南宅看望，唠会儿家常。最后那两三个月自尤其费心，一次听说老父亲神志不清，拿着剪刀对人，饭未吃罢便奔去，惹得大姑怒骂不止，到最后邻居也听不过，在一旁劝：“你不去照顾公婆也就是了，每次还骂他。”
大姑父的女儿晓丽心直口快，生性像父亲，但这回站在妈妈一边，也说：“老去干嘛？就生了你一个？没轮到你的这天也去，关你屁事？”
我妈劝：“你爹是长子嘛。”
“长子又怎样？落到点什么好处？”
“别这么说，将来当大事，是要你爹来捧骨灰盒和牌位的。”
“那难道是什么金盒子、金牌位？”
倪家也确实有些重男轻女，至少晓丽一直觉得爷爷奶奶偏心，她自小不是带弟弟就是带堂弟；对他们的离世，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她说，七年前偶尔看到老头在银行转存两万元，怎么这么多年下来，身后仍然还是只剩两万？可见这些年攒的钱都给了叔父。
当然，十根手指都有长短，恐怕没哪个父母能完全一碗水端平，但乡下人种地为生，就算偏心，说来说去恐怕也没几个钱轻重。
不过，晓丽也不是凭空怀疑：她婶婶侍奉公婆多年，喂他们进食，可以说“从嘴沿头侍奉到屁眼头”，如今乡下没有哪个媳妇能做到这一点，连老头痴呆了打她，都还陪笑脸，要不是老人的手指缝里落下了些什么，这又是图个啥？
老头垂危时吊盐水，很多日不见好转，大姑心疼医药费，忍不住说：“老挂不好，早晚都要死的还挂个没完。”这小的儿媳则眼望着大姑父说：“大哥，怎么办？难道看着爹死？再挂几日吧，总还有希望。”至于医药费，“如今有小城镇保险，爹用的也不是我们的钱，就算是，又能有几个月？我们也都有子女。”
听乡里赞誉婶婶，晓丽颇不以为然：“老说她好，好什么？她不过是替她男人的。”——她叔叔在上海开出租车，停一天要损失380元，病榻前确实到得少。
母亲常说，人生两头是“小小孩”和“老小孩”，意思是说，人老了，就跟小时候在幼儿园里一样，每到黄昏，就盼着亲人来接。有所不同的是，现在老人们很少能盼来。
村里开店的顾家，孙女前些年生了一个，放开二胎后，父母还想再催生，她不肯，一句话就说得全家哑口无言：“奶奶生了你们三个，到头来仍然进了养老院，还叫我生干嘛？”
活到这把岁数，老人们只要没老年痴呆，都想得很清楚：儿孙都是靠不住的了。最好的，就是无病无痛，末了躺几天就走了——如果走的时候是冬天，那就更是“好死”了，这样办三天丧事也不用担心酒席的菜吃不完腐坏，所有亲邻都会赞许这样的老人死得聪明，走的时候也没牵累人。
在人生最后那些年里，老人们想得更多的，与其说是活得更好，倒不如说是如何死得更好。在乡下，似乎每个人老了以后，都默认了自己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小心翼翼地活着，尽可能地不要麻烦家人，毕竟那既指望不上，往往也自取其辱。
有时别说是子女，连老夫老妻之间也一样：族里的堂伯父，这两年有点痴呆，老妻照料了两年，不胜其烦，把他扫地出门，不想管了。儿子可怜父亲无家可归，质问老娘“你怎么能这样”，被老娘反呛：“那你看不过去就领回去呀，那可是你爹，不是我爹。”
一次我妈说起这些事，叹息一声，她说：“你们现在拉扯孩子，四年多下来能有1500天了吧？到哪天我和你爸不行了，你们做子女的能侍奉上150天？”
舅公黄唯虎走之前，因肺部积水病危了十来天，四子女分上下半夜轮流照看，他身故后，儿子苦笑说：“我爹要是再活下去，我们都要吃不消了。”老话说得没错：父母养儿女，路样长；儿女养父母，扁担长。
许多年前，村里的老人沈元郎垂危住院，女儿金兰扶他去上厕所，他那时已将油尽灯枯，在马桶上挪动一下也难，竟弄脏了裤子。女儿抱怨：“阿爹你怎么搞的，屁股再稍微朝前一点嘛。”他默不作声，半晌叹了口气：“你到底是个傻闺女。你福气好，爹这是没几天了。”
三天后，她跪在爹的灵前，想起这番话，一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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