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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热:至死冲撞 | 新力量

苏热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苏热,蒙古族。1997年7月出生于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有小说及评论刊发于《草原》《文艺报》等。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一等奖,高校文学排行榜小说组二等奖等。现就读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7级汉语言文学系。


至死冲撞

苏 热



那天,天空照常蒙上了一层黄色的纱布,阻隔了地面向外逃逸的飞尘,肉眼可见的沙粒一次次奋起,在空中依次滑落,留下道道耐人寻味的痕迹。

没有征兆,门外传来蛛网破裂的声响。一个老人把他的中指关节放到我家防盗门上,用急促的叩响声逼迫我打开门时,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多年以前,母亲按着我的手,在字帖上临摹的老人二字。他脸上的皱纹浩浩荡荡流向手背,隔着衣服,我能清楚地听到尘土在他身体里发出的碰撞。我忙把他的手从我家的防盗门上拍下,害怕单薄的防盗门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倚靠。

你是?我拿出半张脸抵着门问道。

我是你的新邻居,姓李。他脸上的皱纹把他的嘴扯成了一个微笑的形状。

你是一个画家吗?那个姓李的老汉探了探头向我问道。

不完全算吧,比起画画,现阶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我移开了我的脸,把它贴在了身后的画纸上,李老汉把住了门,一下打开,进到了我的家里。我愣了一下,李老汉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里射出的活力和他的年龄不成正比。

这些颜料都干了。

这块画纸都破了。

这支画笔的毛都掉光了。

李老汉向我扔出了三句话,砸在墙上、画纸上、地板上,弹来弹去,就是没有进到我的耳朵里。

你不是画家吗?不画画,你都在做些什么?

我说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比如? 

没那么多,就一个。

那是什么?此时我的耳朵才注意到李老汉声音里有种青年的清脆,我很怀疑他的年龄。

我叹了一口气,把没有向外人说过的话搬到了嘴里。这个世界真是奇妙,你都认识你周围的事物吗?

李老汉笑了,脸上的皱纹熟练地摆成了两个字,当然。我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但羡慕他在年老的时候能拥有这么多的皱纹供他指使。

就拿墙角的水管来说,我觉得把这两米长的水管都叫做水管是对他的不公。

哦?

看,我指着水管说道,贴着屋顶的那部分可以叫做管头吧,中间的能叫做管身,那下面连着五楼的,是不是还能叫管尾或者管脚呢?

李老汉的皱纹抖动了,这根水管可有十几米长呢,你只给你屋子里的这部分起了名字,这才叫做对它的不公。


这就是我和李老汉的第一次相遇,他说完这句话就被我像炮弹一样轰出了家门。李老汉从此住在了我的隔壁,也是六楼。从他来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对某种蔬菜的腌制。多年不见的瓮孤身走到了六楼,他对待切好的蔬菜就像安顿留守的孩子一般,依次亲吻放到了瓮里。

从那天起,楼道里就充满了黑乎乎的味道。五楼的孙先生曾多次半夜上楼,敲响李老汉家的门,让他把令人厌恶的腌菜瓮在妻子怀孕期间扔出楼道。这个戴着眼镜、表象斯文的孙先生为了他刚怀孕的老婆,上个月刚砸了附近的信号基站,没收了我们的手机,还挨家挨户扯了所有人家里的网线,却没想到在李老汉这里碰了壁。据三楼王家小孩回忆说,他看到了李老汉拎着孙先生,像扔小鸡仔一样把他摔到了三楼。

孙先生从那天起就开始了日夜地哭泣,哭声钻破了水管,向着楼上楼下蹿来蹿去。每当我感觉自己面临的问题有了一丝解决的可能,拿起笔作画时,笔上的毛顺着哭声软塌塌地耷拉下去或飘上天。这让我感到很是气愤。我打开门走到五楼,看到孙先生隔壁的独居住户胡女士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低着头一口一口抽着烟。看到我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家里不想有烟味。



我把自己想到的解决方案告诉给了胡女士,没等我说完,胡女士的眼角就湿润了,说自己和孙先生做了三年的邻居,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老婆。眼睛里淌出的泪割花了胡女士的脸,说自己因为孙先生的哭泣五天没有接客了,吃饭都成了问题。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个老汉肯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四楼的刘姓先生告诉给我另一件事。那天他在楼里闻到烟味,上来看了看,注意到了我脚下堆成山的烟蒂,忍不住告诉给了我。李老汉那天不光把孙先生扔到三楼,在提着孙先生时,他还说了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话,可孙先生一下就明白了,他啜泣着说自己老婆不光没有怀孕,他还没有老婆。孙先生说完这话,嚎啕大哭。李老汉怒了,把他从六楼扔到了三楼。

孙先生有没有老婆,不是我关心的重点,当下之急,是怎么解决他那烦人的哭声。

胡女士笑了,脸上露出了妩媚之色,说二楼的黄家肯定会解决这事。黄女士儿子快中考了不是?她快烦疯了,每次她一烦,就拔一根头发,刚才上楼时候碰见她了,她已经秃了,眼里的血丝流了一地的红。

说到这里,胡女士摸了一下她的小腹,撩起她的裙子。双腿中间露出山谷般的缝隙,告诉我她的打算。我眉头不禁一皱,去拿李老汉的腌菜吧,最好一下能吃完。

胡女士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一眨眼就跑到了六楼,栽倒在了李老汉的腌菜瓮里。我上了六楼,听到了胡女士阵阵满足的咀嚼与咳嗽。半小时过后,胡女士仍然没有吃完,我听到自己双腿不满的倾诉,我先回家了,胡女士嗯嗯发出娇喘。

第二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邻居都说光头的黄女士踹开孙先生家门,单手拽着孙先生,卡着他的喉咙,拿着哑药给他灌了下去。所有住户拍手称快,黄女士像个受窘的英雄,冲着大家不好意思地招了招手,说这都是为了孩子。我穿过人群的缝隙,看见了她那发抖的儿子,他脸上的淤青正嘲笑着人群中心的战士,我不禁哈哈大笑。喧嚣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愤怒的黄女士以为我是孙先生的接班人,打算继续烦扰他的儿子。她揪着我的衣领,用两个小红洞质问着我。我害怕极了,说自己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笑话。

黄女士用眼睛剜了我嘴巴一眼,领着儿子下了楼。我的唇齿感到一丝剧痛,捂着嘴看到门缝里的孙先生,他像一个抽了棉的玩具扔在地板上。他会不会感觉到冷啊,我想着就上了楼。

这群人里没有李老汉,他也许并不知道黄女士给他擦屁股时的豪壮。我上楼的时候,他正站在腌菜瓮前,困惑地拿着一只女士袜子看着我。我拨开他的目光,径直回到了家里。

孙先生哑了以后,他哭声掩盖住的腌菜气味重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黑乎乎的气味越来越浓,让人看不清楼道里的场景。王家小孩晚上补课回家因此踩空了台阶,像个皮球,从三楼滚到一楼,又因为自身的弹性,撞到了二楼赵先生和周女士家的门上。

那时,在校外租房的赵先生和周女士按捺不住对对方身体的好奇,脱光了正打算大干一场时,忽然听到自己防盗门咚地响了一声。赵先生当时就感觉下半身流走了什么。他光着身子,拉开一道小门缝,血肉模糊的王家小孩眨着眼睛看着他。赵先生顿时感觉下半身的瀑布在倾泻。赵先生害怕极了,使劲关上门,用力在地上摸来摸去,试图把那部分流在地上熟悉的东西装回自己的身体,试了一个小时,赵先生眼看着那东西流进了下水道。

从那天起, 我就阳痿了, 我他妈才二十一岁!赵先生找我喝酒时向我诉苦。姓周的婊子也不帮我,就躺在床上看我笑话。

王家小孩皮肉伤重,但没什么大问题,在医院休养了几天就出了院。所有住户又一次聚在一起,拢在了六楼。他们把矛头指向了李老汉。可李老汉迟迟不开门,重重叠叠的人群像是没有回答的发问,等待,一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延长。

众望所归的黄女士以自己楼层低、影响不到自己儿子学习的理由,没有出头。哑了的孙先生用目光向黄女士挑衅,黄女士从提包里又拿出一个小瓶子向他晃了晃,转身离开,裤子湿透的孙先生坐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响动。


我继续认知着周围的事物,并按自己的想法挨个给他们起名字。把人的名字放在人以外的事物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思路。我把我喝水的杯子取名托尼,可我感觉区分得不太仔细,把瓶口叫做托尼特,瓶身呼为托尼斯,瓶底是托尼得。为了防止忘记,我把我身边的事物都贴上了标签。远远不够。我又把注意力转向了空中飘浮的万千浮尘。没过多久,我发现我错了。这个世界还是让我感觉陌生得令人绝望。

这个城市的天气,今年就没好过,那些沙尘总蛰伏在暗处,等待风到来时大干一场。我把沙尘的阴谋告诉给了楼道里的每一个住户,最后只得到李老汉一人不明意味的回应:菜腌好能吃了……

李老汉从口袋里拖出两个盘子,叫腌好的菜自己跳到两个盘子里。他让我自己拿一盘,托我顺便给王家送去一盘。

怎么自己不去?

我还有别的事,李老汉脸上露出莫名的羞涩。

我把自己的一盘放到家里出来后,听到了李老汉家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下楼时,我看到了王家小孩正匆匆从楼下跑上来,跑到孙先生门口时,拍着手哈哈大笑,用着不同的尖锐声调喊叫着哑巴!孙先生哑了,但没聋,没喊几声就泪眼汪汪地打开了门。孙先生打开门第一眼看到是我,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关上了门。王家小孩突然惊慌起来,向楼下冲撞着。

嘿!这菜,你拿着。我趴在扶手上向下喊着。

小孩唯唯诺诺地上来,取了盘子飞了下去。

李老汉把腌菜分到了我们单元的每家每户,除了孙先生把菜从五楼窗户扔了出去,李老汉的腌菜在邻里之间赢得了广泛好评。之前对李老汉有意见的住户都不约而同倒了风向,嘴里嚼着菜,在每天吃饭的时候,流着口水对孙先生破口大骂。

胡女士好久都不见了,一次在楼道里偶遇刘先生时,他怅然若失地直着腰对我说道。

说不定她在家里忙呢。

不是,这十几天的晚上我都睡在她家,她都没有回来。刘先生说完,像是裆部被踢了一脚,猛地弯了一下身,看了我一眼就匆匆离去,甩下一句,我说着玩呢。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在空中无意划出了一个让我熟悉的弧形。我非常后悔那天没有意识到山谷的美丽。胡女士应该是腌化在了菜瓮里。李老汉从菜瓮里捞出菜时我看到了上面正在融化的小片美甲。腌菜飘出的诱人香气,现在仔细回想辨认,似乎有种女性荷尔蒙的味道。

李老汉每天都给单元里的十个住户送出一份腌菜,送出之后,他就深夜里趴在别人家的门上。在各种动静中,仔细辨认出对自己腌菜的品尝。

这是刘先生对我说的。刘先生不知什么原因,总是喜欢否定自己说的前一句话。我听刘先生的话总是费尽力气,但听得多了,还是能多多少少明白他的意思。

刘先生那天照常在胡女士家里过夜,突然烟瘾在喉咙里翻滚起来,刘先生知道胡女士从不在家抽烟。为了不破坏胡女士精心营造的洁净,刘先生每次都是回家拿烟,下楼去抽。那天他下到二楼的时候,看到了李老汉把脸贴在黄女士家的门上,身体做出了一个奔跑的姿态。李老汉的专注让刘先生大吃一惊,他悄悄下了楼,靠着一包烟在楼下过了一夜。

没有几天,刘先生的话就从各个住户的门上得到了证实。我们单元每家每户的防盗门上都或深或浅出现了李老汉充满褶皱的脸。王家小孩不敢出门了,每天在家里跑来跑去,不时发出让整个楼颤抖的躁动,没过几天,他就被父母一脚从家里踹了出来,恢复了胆量。

这段时间我还是无心作画,楼房的颤动,李老汉家里隔三岔五出现的女人喊叫,都让我感觉到莫名焦虑。李老汉皱缩的小黄瓜竟然能吸引女人,还能忍受住女人的爱抚,甚至还能让女人发出愉快的声响。我不禁对自己感到失望。

在女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喊叫半个月后,赵先生拿着一把菜刀跑到六楼,咚咚砸向了李老汉家的铁门。我听到了楼道里四散的恐惧,刀锋划着空气,发出呜呜哭诉,利刃拨开了聚在一起的灰尘,他们的惊叫,召唤我快去家门的猫眼前。

李老汉打开门,赵先生大喊了一声周女士的名字,拿起刀就向李老汉的脖子砍去。出人意料,他脖子上的皱纹像双手一样,接住了赵先生的菜刀,缓缓掰弯,又慢慢掰断。刀刃和刀身齐刷刷地掉到地上,噼里啪啦。

赵先生啊地哭了一声,捏紧拳头,向李老汉挥去,还没等靠近李老汉,赵先生就被李老汉单手提起,从楼梯上扔了下去,摔到了一楼的车库,回音绕梁。顽强的血丝缓缓爬到六楼,仍然坚持着对李老汉的挑战,李老汉轻轻一抬脚,血丝就蔫在地上了。

我对于自己头脑里重复出现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就像怀疑价值本身有什么价值。长时间没有动笔作画让我的手腕渗出了锈迹。

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疯,我不知道。据说,他好像是认出了自己的腌菜里熟悉的东西。那时,刘先生用筷子夹起腌菜,把滴着黑色汤汁的腌菜送入口中时,汁液被舌头搅下,露出里面散着腥味的白团。刘先生咳嗽了一声,吐出一个带血的卫生巾。他盯着卫生巾呆了一会儿,眼睛里的亮光就溜走了。

这事是赵先生对我说的,告诉完刘先生的事情后,他又说他发现了李老汉的腌菜瓮里有个女人。他曾见过一个女人从瓮里走出来,点了一支烟,抽完就又钻回瓮里了。赵先生没有认出瓮里的女人是谁,他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那流淌汁液的胸脯上。女人钻回去的时候,腌菜瓮的盖子夹住了她双腿间露出的一片白色。第二天,李老汉给刘先生的腌菜里就出现了一块带血的卫生巾。

赵先生在说谎,我感到一阵悲伤。赵先生每晚都会提着新买的菜刀爬上六楼,寻找机会报复李老汉。我没有告诉赵先生,李老汉在赵先生每次上楼前,都会提前下到一楼。趁着赵先生不在家,和周女士云雨一番。周女士的喊叫声沿着墙缝到处攀援,四面八方刺痛着赵先生的耳膜,赵先生想下楼去捉奸,却又害怕自己错失杀掉李老汉的良机,他根本没时间去了解其他人,这么说刘先生,他肯定是为了模糊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我透过猫眼,看见赵先生总是不知所措地在一个位置转来转去。不过三天,赵先生站着的地方就显出一块螺旋状的凹陷。

刘先生疯后,每天都在楼道里独自对着墙絮絮叨叨,呢喃着一些不明意义的字词。他全部的响动都大不过他的身体,楼道里的住户对他的发疯低语也就充耳不闻。唯独黄先生每次上楼,都会对着刘先生的嘴巴露出惋惜的神色。有时黄先生甚至趁着人少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触摸刘先生的嘴巴。刘先生像一块沉默的原木显出顺从,只有他的嘴,在感觉到空气被黄先生的手划动时,才恶狠狠地亮出满口锋利锃亮的尖牙。


终于,对事物局部特征探索的执着换来了回报,我的脑海里逐渐呈现出一幅伟大画 作的雏形。李老汉神奇的皱纹,孙先生哑掉的喉咙,胡女士诱人的山谷……种种素材在我的身边生成、消散。我为自己的愚钝深感不安,我不想去画承载着完美素材的人,可画这些素材又离不开一个个令我厌恶的个体。


全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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