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建民

  1939 -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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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1965年到1971年曾为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担任过法语翻译；1971年成为中国驻联合国首批代表团工作人员。

在50多年的外交生涯中，历任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参赞，中国驻比利时使馆、驻欧共体使团政务参赞，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及发言人，中国驻荷兰大使，中国常驻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和瑞士其他国际组织代表、大使，中国驻法国大使，外交学院院长，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常务副会长，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副主任、国际展览局主席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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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点子上

2014年8月27日，我应法国雇主协会邀请，参加在法国高等商业学院举行的夏季大学电视辩论会。

此次电视辩论题为“充分就业是可能的”，于27日18点到20点举行，全程直播。一共分两场，我参加的是第二场。参加这一场的还有法国前总理朱佩（Alain Juppé）、法国雇主协会副主席丹尼斯·凯斯勒（Denis Kessler），以及企业家帕特里克·德玛森尼瑞（Patrick de Maeseneire ）。

在当天下午夏季大学的开幕仪式上，雇主协会主席皮埃尔·加塔（Pierre Gattaz）首先讲话，强烈呼吁法国需要改革。法国失业的人数已经到了340万人，失业率到了两位数，情况非常危急。法国企业税负过重，政府的约束太多，认为法国只有通过改革才能走出目前的困境。这篇呼吁改革的讲话受到与会者起立鼓掌的热烈欢迎。

法国总理曼努埃尔·瓦尔斯（任期2014年3月-2016年12月）

随后，法国总理曼努埃尔·瓦尔斯（Manuel Valls）发表讲话。这篇讲话备受关注，因为法国政府8月27日上午刚刚改组完毕，原来的经济部长蒙特布尔（Montebourg）被撤换，由原来担任奥朗德总统的经济顾问、36岁的银行家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接任。

总理瓦尔斯在会上一反过去社会党批评雇主的论调，在会上公开宣称：“法兰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你们。”“必须摆脱陈旧的观念。”“没有雇主就没有就业，把工会和雇主对立起来是荒唐的。”同时强调，欧洲建设需要法国和德国加强合作，也强调法国需要改革。

这番讲话受到与会者的热烈欢迎，讲话结束后，全场起立鼓掌。与会的法国人反映法国总理这番讲话，标志着法国奥朗德政府同党内的左翼决裂。瓦尔斯总理后来走下讲台，和前排坐的几位大使握手，也包括我。

在第二场电视辩论中，丹尼斯·凯斯勒首先发言，他借用拉方丹寓言来讽刺法国政府对企业收税过多、竭泽而渔的做法，批评法国通过的每周工作35小时的法律。他发言之后，主持人问我对他发言的评价。我回答说我们中国人对古老的智慧总是很推崇的，下面报以热烈的掌声。

朱佩在讲话当中介绍了法国的长处，科技创新能力强、有一批优秀的大企业等等。在他讲话之后，主持人请我发言，我的发言主要内容如下：

朱佩总理讲了法国的长处，我完全赞成。我在法国工作了近5年时间，对法国的长处我深有体会。任何国家都有其长处和短处，我觉得法国也有其短处。

我1998年11月来法国工作，在法国前后工作了5年时间。法国若斯潘政府1998年提出把每周工作时间从39小时减为35小时的方案。后来议会制定了法律，每周工作35小时。我在法国期间接待了很多来自中国的代表团，向他们介绍了35小时工作制，来访的中国代表团对此都不以为然。

因为劳动是创造财富的源泉，你把劳动减少了，还想享受更多的财富，这二者不是自相矛盾吗？

35小时工作制还涉及一个如何看待劳动的问题。如果把劳动看成一种负担，越少越好，这样就带来严重的后果，那就是不鼓励劳动，而鼓励懒惰。如果是这样，社会如何前进？（听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全球化使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十分激烈。法国实行每周35小时工作制，使劳动成本上升，产品的价格也随之上升，法国产品的竞争能力下降。

瓦尔斯总理说法兰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需要企业家。这说明法国政府今天认识到，需要重视企业家。我们中国在这方面有过一段曲折的经历。

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成就巨大，其重要原因之一是我们对企业家的态度有了根本的变化。在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很长的时间里企业家被视为资本家、剥削者、坏人，是要消灭的对象、打倒的对象，把他们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样的结果是什么？中国经济成为一种短缺经济，商品越来越少，票证越来越多。

中国民主党派历史陈列馆的主题场景蜡像“邓小平召火锅宴 五老聚首话改革”。

1979年1月17日，邓小平本人亲自出面宴请5位工商业界的代表人士吃饭，鼓励他们重操旧业、办公司，企业家被视为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力量。

对待企业家的态度变了，这是对生产力极大地解放。中国原来没有企业家，35年来涌现出大批的企业家。中国现在有1250万家企业，4300万家个体工商户。没有他们，中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35年前中国没有民营经济，今天民营经济总量占到中国经济的65%，创造75%的就业机会，提供占全国税收总量60%的税收。（我上述这段发言，多次被长时间的掌声所打断。）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平均主义的问题？在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前，我们搞的计划经济本质上是平均主义，“吃大锅饭，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一个样”。这样一来，就把人们的积极性、创造性和劳动热情完全扼杀了，我们为此吃了大苦头。大家都说中国的改革很成功，中国经济大发展。重要原因之一是邓小平提出，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们打破了“大锅饭”，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平均主义。

平均主义是与民粹主义相联系的。以社会公正的名义搞平均主义，在选举中能多得选票，这有很大的吸引力。（听众对上述这番讲话也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随后四个人开始讨论法国社会保障体制，企业家们揭露了社会保障体制的弊病，主张进行改革。朱佩发言也赞成改革。之后我又作了一次发言，主要内容如下：

中国也正在建立社会保障体制，我们研究国外的经验，包括法国、德国的经验。我们意识到，社会保障体制必须同本国的国力相适应。如果太丰厚了，那就很难持续。我们目前建立的社会保障体制基本上还是低水平的。

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大家都赞成对社会保障体制进行改革。然而改革是不容易的。两年前，我曾经会见了德国的前总理施罗德。我问他：“为什么德国的经济在金融危机中表现得如此之好？”

施的回答是：“那是因为2003年我在台上担任德国总理时，我对德国的福利制度进行了改革。我认为福利制度如果太丰厚的话，很难长久持续。我把改革福利制度作为‘2010年议程’的一部分。改革是改了，但是大选中我败北了。”

在欧洲，谁想改革谁下台。

在今天的讨论中，大家都在赞同改革，然而我的问题是政治家有勇气来进行改革吗？（听众的掌声长达两分钟。）

朱佩发言说：“如果现在说我有勇气进行改革，你们可能不一定会相信。但是如果我在位，我会进行改革的。”主持人评论：吴大使的问题逼出了朱佩先生的上述讲话，“泄露了天机”（scoop）。

我在电视辩论上的讲话，获得了与会企业家普遍的好评。晚餐时，法国雇主协会主席Pierre Gattaz专门跑到我桌上来对我说：“你的发言非常好，今天的晚餐会上，大家都在议论你的发言。”

中国银行巴黎分行行长潘诺说：“法兰西民族是一个自豪感很强的民族，他们往往听不进别人的批评意见。你的发言，认可度如此之高，是少见的。”

还有人跑来对我说：“你讲话言简意赅，句子短，但是切中要害。”

也有人说：“你对法国的时弊坦率地说出了你的看法，这是很不容易的。”

还有一些与会的华人对我的发言表示高度赞赏，并称为此感到自豪。

法国的一位企业家对我说：“我本来对朱佩有好感，如果他要竞选我会投他的票。但是我今天听了他的发言和你的发言，我感觉朱佩的讲话没有新意，全是老一套。我对他的好感度下降了。你的论点实际上打败了他。”

- 未完待续 -

文字 |《吴建民谈外交》（本书出版于2015年）

作者 | 吴建民    图片 | 网络

编辑 | 走近外交 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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