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特稿 | 了不起的麻卫芳
记者 | 郑丹
编辑 | Achilles
写在前：
麻卫芳打来电话说：“还没有人专门为我写东西呢？你是第一个，说吧，宝贝儿，你想听什么？”
最习惯称呼学生们为“宝贝”，最常用的表情包是“玫瑰”和“拥抱”，51岁的麻卫芳隔着屏幕都能让人感受到亲切而温暖。
她是开学初传播人推文《逃离广州到云南边陲，他在大山深处寻找生活的意义》故事主人公田浩然的母亲。
此前腾讯公益曾报道，田浩然母子二人不约而同选择在偏远地区支教。儿子在云南临沧。母亲在河南栾川。
在传播人记者采写完田浩然故事的过程中，我们感觉到：田浩然身后定有个了不起的母亲。
从对学长的好奇再次出发，聚焦其母亲的人生经历、生活哲学和教育理念，我们试图寻找一个孩子的成长密码。
这是传播人首次刊发关于母亲的特稿。文章很长，接近 5600 个字，不过相信我，很值。
以下是正文。
了不起的麻卫芳
2017年8月30日，麻卫芳坐上了驶往栾川的大巴车。出发是激动的，因为栾川的秀美山川和新鲜的空气吸引着每一个常常在雾霾里挣扎的城里人。
到栾川的第一顿早餐，她一口气吃了一个半热腾腾的油卷；教室里的木质桌椅看起来也很舒服。在这里，她将开始为期一年的支教生活。
赵海娟是栾川县第五实验小学的校长，麻卫芳的到来，让她又喜又惊。
支教是政府安排的项目，第五实验小学和当地另一所小学一共要聘3位老师。麻卫芳是来的3位老师中年龄最大的，比校长赵海娟还大9岁。另一所学校首先把一个年轻的给挑走。
赵海娟担心：麻卫芳年龄大了，担不起一些事情怎么办。
不久后，赵海娟意识到，她捡到了一个宝。
▲清晨的栾川
“没有物质叫贫，读的书少才叫穷”
“我最佩服的就是她的教育情怀，很伟大。” 赵海娟说。
学校分配班级，麻卫芳主动提出要当一年级2班的班主任，这让赵海娟一时不敢相信。“一年级每天早上8:00就要到校，她7:30就坐在班里等，上课也绘声绘色，孩子们很喜欢。”
不仅如此，很多家长也成了她的拥趸，视她为女神。
33年教龄，系统学习心理学并取得了心理咨询师证书的麻卫芳熟悉儿童教育，在赵校长的帮助下，她每月面向全校家长开展一次讲座，每次有近200位家长参加，几次下来，全校的家长就培训了一个遍。家长好评连连，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要知道，栾川小县城的普通家庭并不怎么重视教育。赵海娟说：“这里的人大多是做些小生意或者在行政单位工作的，经济条件不错，但民众普遍有些浮躁。”
“这里的人不贫，但是穷的人真的很多。” 用麻卫芳自己的话来说，“没有钱，没有物质叫贫，读的书少才叫穷。”
为了改变“穷”，她建了一个“爸爸妈妈读书群”，举行线下读书会，一年级二班的家长几乎都在里面，其他班有兴趣的家长也会不时加入。每天早晨听麻卫芳早读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大多数家长们的习惯。
学生王依然的爸爸第一天报到时，就止不住地夸她：普通话说得真好。
读书会场地就设在王依然家里，每开读书会，王依然一家人都会围坐在麻卫芳身旁。
麻卫芳早在2016年1月4日就开始读诗了，后来又在“喜马拉雅山FM”开通了个人频道，每天早上坚持读书，目前已积累了2045个粉丝。
▲麻卫芳在“喜马拉雅FM”上的账户
她读的第一本书是寂静法师的《安心才是喜乐》，然后是张德芬的《舍得让你爱的人受苦》，后来又读过南怀瑾大师的《论语别裁》，以及世界奇书《西藏生死书》、孙瑞雪的三部曲《捕捉儿童敏感期》《爱和自由》《完整的成长》等等，其中《捕捉儿童敏感期》篇章总计收听量高达7.8万次。
和诵读一样，面向家长做讲座也不是头一回。早在2006年的时候，每逢周末，她就会去洛阳图书馆，做儿童心理健康教育讲座。
尽管如此，麻卫芳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给栾川第五实验小学一年级的家长作讲座，她刚开一口：“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便潸然泪下。
在麻卫芳看来，一年级的家长更应该提前知道关于教育孩子的知识，更应该提前知道经营婚姻关系的技巧。她不希望天下夫妻再经历她曾经历过婚姻失败的痛，她也不希望其他孩子再经历她的儿子曾经历过的家庭解散的苦。
“把他们的包袱卸下，让孩子轻装上阵”
麻卫芳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小时候家里穷，家中姊妹6人，父亲管教严厉，自己作为老大，从来没有一个人痛痛快快出去玩过，12岁时随学校组织步行十几里第一次去爬龙门山，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妹妹。
还是人民公社的年代，作为姊妹中的老大，她最初是跟奶奶用一根木棍从井台抬桶水回家。等长到十一、二岁，就开始挑半桶，觉得远，就尝试挑多半桶，最后到挑百十斤的两个整桶。过早的重体力劳动导致她脖子后面的骨头有些变形。
长大后总喜欢到处走走，欣赏风景。先生总以为她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系统学习心理学后她才明白，这原来是一种补偿心理。小时候羡慕别人玩，长大了就需要找时间去填充。
麻卫芳把对这个心理学原理的感受运用到教育她的孩子们。
▲栾川的班级
班上有个男孩，脸色干枯，习惯偷藏其他小朋友的东西，完事又跑来告诉老师他找到了。麻卫芳没有急于批评他，而是把这孩子叫到跟前，拉着孩子的手谈话。孩子明显感觉不习惯，想抽手出去。麻老师觉察到了什么，轻声问孩子：“妈妈上次抱你是什么时候？”
孩子诧异地问：“老师，你说什么？”
“我说，妈妈抱过你吗？”
孩子顿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过。”
“爸爸呢，他抱过你吗？”
“没有。”孩子的头低了下去。
“那爷爷奶奶呢？”
孩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麻卫芳看着孩子，几乎落泪，她强忍着！不觉伸臂拥抱住孩子。孩子想挣脱、又不情愿挣脱，就这样慢慢在老师怀里安静下来。
她认真的看着孩子说：“我爱你。”
孩子笑了。
从此以后，这个男孩儿再也没有拿过同学的东西。
麻卫芳解释说，在学校里调皮捣蛋的孩子大多在家里太压抑，到学校这个相对宽松的环境之后，会不自觉释放出来，这也是一种的补偿心理。
▲麻卫芳在办公室
一天下课，有同学不小心踢到旁边的一个同学的鼻子，鼻血当场流了出来。麻卫芳立马给孩子止血，并安抚好受伤孩子的情绪。
她拉着闯祸的孩子说，“你依然是个好孩子，老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说对吗？”
那个脸都吓白了的孩子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这时候麻卫芳明白：孩子心里的一个大石头落地了。
麻卫芳说，这是一个疗愈的过程。
在她看来，很多家长都会给孩子丢一个又一个的包袱，孩子就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前行。心理咨询师应该做的就是把孩子们的包袱卸下，让他们轻装上阵。
“我不该用错误的方式对待田浩然”
教育是心灵的艺术。这既是这么多年来麻卫芳不断学习和工作总结后形成的认识，也是自己发生婚变后的深刻领悟。
2007年，田浩然13岁，麻卫芳与丈夫在历经了5年的恋爱、17年的婚姻后还是分开了。
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站在大街上等浩然爸爸去取电动车的间隙，西边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中，一些阳光洒落下来。
一尊木乃伊，被胳膊粗的铁链子密密麻麻捆的结结实实，只有眼睛和鼻子处露出两个黑洞能透气。
“这幻觉，不就是自己吗？”
铁链子嘭嘭嘭断了，哗啦哗啦掉了一地，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大约一米高的圆圈，她抬腿跨了出去，顿时感觉呼吸顺畅！
但麻卫芳同时感受有一股很强烈的挫败感，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为什么别人都能好好过日子，自己却离婚了呢？
她恨自己不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担心浩然在学校会被同学嘲笑。她打心底怕孩子缺失一部分爱，会造成心理阴影。
▲麻卫芳和18岁的田浩然
“你有没有问过田浩然怎么评价我？”麻卫芳突然问我。
“我记得他说过你很好。”
麻卫芳声音瞬间低了下去，“不，这孩子对我有意见的，我对不起他。”
麻卫芳每当讲关于儿童教育的时候，都会对田浩然生出一股愧疚感。“我不该用错误的方式对待田浩然。”
麻卫芳承认自己早年性格很强势，她虽早早地就已经将教育孩子的理论熟记于心，但唯独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时，用错了方法。
“田浩然到18岁才敢跟我说不。”
那一年因为逼迫儿子穿秋裤激怒了儿子，田浩然踹翻了茶几和单位新发的烧水壶。
田浩然愤怒的冲她喊：“你还出去给人家讲家庭教育，你自己说的和做的都不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不信任我？”麻卫芳整个人都愣了。
但就在田浩然踹茶几那一刻，她释然了：“儿子终于会对自己说不了！”
因为她早就明白：“一个孩子其实从小就有权利对父母发表不同意见，否则到社会上就只能沦落为一个压抑的应声虫、可怜虫。”
这一刻，她等了18年。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离婚一年后，她曾经和田浩然的爸爸在电话里谈了几个通宵。
麻卫芳问田浩然的父亲，两人婚后一起相处了17年，为什么只有过一次爱抚的动作——只是有一次两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田父很自然的把手放在麻卫芳脑后的发丝上，轻抚了一下。
前夫的回答是：“你不是强势嘛，我一点温情都不给你。”
在六弟的印象里，大姐一直很爱学习，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所以父母对大姐的期望也最大。
年轻时候的的麻卫芳，强势、孤傲、固执于己见。
▲麻卫芳的宿舍
麻卫芳很多年后才明白，田父并不是她心里面喜欢的那种类型，她当年也并不爱他。
原来一份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会是一场悲剧。短暂的热情过后是无休止的冷战与争吵。她曾经两次选择轻生，一次割腕，一次开煤气。
“他最终选择放手，让我自己撞吧，撞得头破血流。”2007年，夫妻二人离婚。两年后，麻卫芳才对外公布自己的婚变。
离婚后，麻卫芳设定了两个目标：第一不能让父母操心，第二要给孩子做个榜样。
她说，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需要有支撑，一旦缺乏爱，心灵就会像人迹罕至的沙漠一样荒凉。
离婚后的麻卫芳先是入党，后来又参加成人高考，取得了小学教育的本科学历；又硬着头皮，用了近两年时间，争取立项拿下了一个省级数学课题。
2012年，母亲去世，一年后，父亲也走了。
麻卫芳对我说：“我一直都很孤独，但是我不寂寞。宝贝儿你能懂吗？”
2011年，麻卫芳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贵人：一位心理学老师。
每周三晚上去上课，就这样过了两年，麻卫芳说她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2012年是麻卫芳离婚后的第五年，她和先生的爱情早已经不在了。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前夫是一个儒雅、理性、知识渊博的人，也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发现他这些优点呢？自己以前自己是多么不珍惜丈夫对自己曾经的包容！
她说，这好比方生活中一对情侣，总是有一方特别无理取闹，但另一方总是笑呵呵的，无理取闹的一方后来就慢慢变得乖巧，这是一个疗愈的过程。麻卫芳知道前夫对自己最初是有这样一个过程的，可是当时没有学习，也没有成长。
“不懂他的好，也读不懂他的爱。”
她支持田浩然和他爸爸的家族搞好关系，她会夸田父的好。爸爸再婚，她也鼓励田浩然和阿姨要相处得好。
她和自己的过去进行了和解。用她的话来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她跟我讲了一个故事，她第一次生豆芽，一天浇四次水，那豆芽生的白白嫩嫩的。生吃就很甜。炒熟以后更好吃了。
第二次生豆芽学“精”了，为了节省只浇了一半的水，可是炒熟后只咬了一口便全部倒掉了。“因为那个豆芽是苦的”。
她悟出了一个道理，“豆芽的生长尚且需要足够的水的冲洗浇灌来去掉成长产生的废料，所以人更是需要不断学习才能化解掉生活给人的挫折的。”
这就像是一个从坚硬到柔软的变化，麻卫芳对于生活的理解也豁然开朗。
▲麻卫芳生活照
“我滋养一个生命，自己的生命也在被滋养”
2012年麻卫芳开始做公益，并成为洛阳博物馆第一批志愿者讲解员，年末还被评为十佳讲解员。
在做志愿者讲解员期间，麻卫芳开始真正了解洛阳厚重的历史文化。也开始跟着朋友学习国学，有空就会更大家一起诵读《论语》和《道德经》，并听老师讲解。
有一次老师讲《易经》，问道：“八八六十四卦，只有一卦是六爻皆吉的，你们知道是哪一卦吗？”
麻卫芳听到有人回答“谦卦”，这让她很震撼，自此就用“失意不失志，得意不忘形”这句话勉励自己。
▲和朋友在新家整理书柜
对于田浩然，麻卫芳也开始尽力想把母子角色延伸到朋友关系，田浩然爱情受挫的时候，她倾听和安抚；田浩然要一个人出去挑战远行，虽然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最终还是选择了支持。
儿子每天都在朋友圈更新着他的徒步日记，她都会去看，去留言，并受之鼓舞。
2017年儿子田浩然要去云南支教，麻卫芳被深深震撼到了。她跟同事说，我也要向我儿子学习，去支教。一个月后，麻卫芳也从洛阳市区的王城小学前往几百里外的栾川。
“我滋养一个生命，我自己的生命也在被滋养。”
如今，麻卫芳欣然于田浩然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仅如此，她遇事也开始问问田浩然的意见，过年期间的家里的很多事情都要由田浩然去张罗，她猛地发现自己已开始依赖这个大男孩儿了，“不，应该说是男人。”
麻卫芳说，田浩然很理性，他会像一个男人一样去思考，“他虽然暂时没有给家里过多物质的东西，但是精神上他给了我很多支持。”
过年后田浩然先离家去支教，她叮嘱儿子，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好与不好的结果都是自己要去承担。父母与孩子，即使感情再深，谁也代替不了谁，每个人的路都是要自己去走。
麻卫芳不再强求儿子了，她只希望孩子快乐，快乐就够了。
她跟儿子的电话频率也越来越低，偶尔有事情的时候打个电话，“放心儿子，妈妈很好，没什么好牵挂的。”
以前她经常认为田浩然一次又一次做错事，现在麻卫芳明白了：儿子长大了，他应该被尊重。
蒙特梭利说“儿童是成人之父”，田浩然就是来成就自己的。
“我这辈子都会记住她感谢她”
2018年冬天栾川下了很大的雪，第五实验小学白茫茫一片，宿舍也非常清冷。麻卫芳哈着气，开心的看孩子们堆雪人。
在支教的过程中，麻卫芳用耐心和思想影响了一大批家长和孩子，这是麻卫芳最欣慰的事。
现在已经是麻卫芳在栾川支教的第二个学期了，距离结束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寒假后开学的第一天，就有孩子和家长跑来问麻卫芳可不可以不要走。麻卫芳也觉得挺难受，毕竟自己在这里付出了汗水和真情。
郭睿琛的妈妈是个脾气暴躁的医生，她从麻老师这里不仅学到了如何呵护孩子，心境也平和了许多。
王依然的妈妈对麻老师的两个细节最为记忆犹新：麻老师批改作业从来不打“×”，她只在旁边注明要更正；学生上课迟到，她拍照发到群里的时候从来不会拍孩子正面。麻老师跟她解释说怕伤孩子自尊心。
“对人态度温和，会让人感觉到温暖，对人寒言恶语，打击也会非常大的。”
麻卫芳总会从不同方面来看待问题。她曾经尝试过著名的“三碗米饭”实验，结果真的发现被赞美的饭团白嫩，而被辱骂的饭团已经发毛。她感慨物质都是有能量的。
▲麻卫芳经常带孩子们做一些手工和读书活动
家长周留存说，麻老师十分关注每个孩子心智的成长，麻老师开家长会，从不一味强调孩子成绩，而是强调爱与自由。但凡周末去洛阳，都会去接她一起回栾川，他说只能做这点以表感谢。
“我想我可以把这个世界拉近距离，展现给孩子看”。她在乎支教可以带来教育的公平，可支教期限只有一年，出于理性和工作需要，麻卫芳总归要回去。
在洛阳，她以前的孩子们同样需要她。有时周末回到洛阳，原来的那些孩子还会跑来看她，说是非常想她。
去年9月8号，麻卫芳回到原来的学校跟孩子们见了个面，他们把她围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不断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有一个孩子就在小纸条上面写着“三年级，9月8号，麻老师回来了。”
可在栾川，第五实验小学一年级2班的孩子和家长们就没法高兴得起来。
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就有个女孩跑到麻卫芳跟前，“我妈妈说你这学期完了就要走，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这辈子都会记住她感谢她。”王依然的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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