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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肯:这世界幸好还有神秘不可复制 | 访谈

宁肯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家简介

宁肯,著名作家。1959 年生于北京,1980 年开始文学创作,1984 年至 1986 年在西藏生活工作,有关西藏的系列散文使其成为“新散文”创作代表作家。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沉默之门》,散文集《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长篇非虚构《中关村笔记》。曾获老舍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美国纽曼文学奖提名等。曾任《十月》常务副主编,现任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





这世界幸好还有 

神秘不可复制

——宁肯访谈录

宁肯  刘国越


技艺是一种深刻的辩证



刘国越:

最近终于有空把《火车》读完,对你的短篇非常感兴趣。我因近年基本不读小说,偶尔翻看一下,都觉得是在故事会基础上讲点花样,或所谓深入与时俱进的人性,兴味索然。所以对当代短篇孤陋寡闻,看了你的《火车》我想问你,你这种写法的短篇小说,之前有过吗?有的话,推荐一二,我想看看,比较一下。之后有机会时咱们再聊我对《火车》的思考感受。

宁 肯:

小说贴人物写的,我印象中早有高晓声《陈奂生进城》等,后有汪曾祺的小说。汪说过小说贴着人物写这种话。汪说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就是写人物,怎么写?贴着写,一个贴字道出真谛。中国的短篇小说还是有不小成就的,大体两类,贴人物写的,一般都比较高级。二是贴故事写的,故事写好也出人物,两者就很难分了,因此也有不错的。具体推我现在一时也说不好。


刘国越:

《受戒》《陈奂生进城》我曾经看过,都是经典。但近年没看到这方面的发展,我感觉到你短篇中有很多需要深入探讨的东西。待我多看几篇,完后找机会与你探讨。

宁 肯:

好,最近又有两个短篇要发出来,《十二本书》《探照灯》,大体也是这路吧,最近又重写了《九月十三日》,也快出来,届时好好聊聊。


刘国越:

看了你推荐的两个短篇,感觉他们都是手艺高超的作者。他们的语言精微、深入。总体上,我认为他们虽然是贴着人物写,虽然摆脱故事的矛盾纠葛,但还是在传统塑造人物的“线”上。就作品而言,他们给我一种贴着人物“编”的整体印象,编得确实不错,但就是摆脱不了“编”的痕迹。作品完整、精致,富有欣赏价值,但缺乏作品本身的生命力。我个人认为《火车》是有生命的作品,这一点,需要慢慢与你探讨。

宁 肯:

“编”,真是说到点,你的眼太毒了,像X 光片。我过去就是怎么也不会“编”,特别是那种舒服精湛的手艺。之所以你有《火车》是有生命的作品这感觉,是因为我的“编”与个性尚未真正结合起来。个性又牵涉太多东西,文化、哲学、轴心性的东西,应该也是你说的生命性的东西。 


刘国越:

对!这不是人为可以通过学习思考得来的,这是作者表达生命的天赋,而“编”是可以学习的。

宁 肯:

在“编”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太笨,搞不清笨的缘由,以至于特别艳羡别人。后来发现实际骨子里敌视“编”这种东西,没法不笨!就是说那种根性要表达的东西不是通常技艺所能完成的,不兼容。但“笨”又需要技艺,只是这技艺只能在“窄门”中完成,在“笨”中完成。 


刘国越:

技艺是可学习可逐渐掌握的,没有那道“窄门”的人就需要掌握“编”的技艺,但只能在大地上行走。有那道“门”的人,是可以飞翔的。

宁 肯:

没错,技艺是一种深刻的辩证。



这世界幸好还有神秘不可复制 



刘国越:

读罢《火车》,让我看到了费里尼《阿玛柯德》的影子,充满生命的野性。在短篇里,能飞翔的作品不多,华语里我还没看到过。你看过《阿玛柯德》吗?

宁 肯:

是吗?还真没看过。但知道费里尼,法国是新浪潮,意大利就是费里尼。 


刘国越:

去网上找来看看,我80 年代初在电影资料馆看的意大利电影周,印象极为深刻,真的是大师啊,打破一切叙事窠臼,充满生命感。当时翻译叫《我的童年》。太棒了,一定符合你的个性和节奏。

宁 肯:

野性,飞翔,都是非常重要的概念,是我们文化缺少的。 


刘国越:

你的创作,恰恰具有野性和飞翔的元素。

宁 肯:

所以你一说这两个词,我就觉得特贴。一个人应更多接触异质的东西,才能变异质,提供异质的东西。前面推荐的两个作品缺少异质的东西,也是“编”的感觉的原因。我们探讨的东西非常重要。 


刘国越:

我一直认为性格、心性、经验,主要是心理经验和天赋是作者因缘和合浑然天成的。是不可复制的,是“上天”的安排。至于技艺、技术,则是需要具备以上条件的人投入时间学习磨炼的。当然,有很多人在技艺上的天赋也是值得赞叹的。

宁 肯 :

技艺天赋与生命天赋又是两个重要概念! 


刘国越:

是,我在研究诗歌理论备课时,对这些有过深入思考和分析。

宁 肯:

有讲稿吗?现在太需要澄清与抵达了。对小说同样重要。


刘国越:

只有零碎的提纲,我是在讲课过程中随意阐述了一些。以后有机会整理一下。

宁 肯:

现场应有录音吧?整理出来极有价值!


刘国越:

嗯,要等视频平台剪辑整理后。我是在1985 年和大春去北岛家拜访时,北岛当时纠结于“什么是伟大的诗?什么是好诗?”这个问题,他很真诚地问我和大春,但我们那时还是年轻小辈,更无从思考这个问题。此后,这个问题围绕我三十多年,一直在思考。

宁 肯:

就从那次写起,就非常有意义,几乎是个隐喻,伟大的隐喻,也是一种神秘性。这世界幸好还有神秘不可复制,这是世界存在的理由之一。


刘国越 :

嗯,我讲课就是从那件事讲起的。前面谈小说都是高大上方面的问题。现在谈谈《火车》。我之所以有《阿玛柯德》的念头,是因为《火车》的叙述给我造成的印象。作为短篇,我习惯于一个精彩的故事或一个鲜明的人物塑造。但《火车》不是,虽然其中的小芹是主要人物,但有若隐若现的感觉。前半部基本是一群少年的群像,后半部是小芹若隐若现的身世之谜,其中穿插的小芹姥姥父母姐姐弟弟,还有押车员等,还有“我”和那群少年,全都是若隐若现。还有房顶、猫、鸽子……加上所有细节描述,整个一个七十年代的少年风情画。我感觉到的是那个年代的烟火味。味道——这是小说难以言传的!但《火车》传达出来了!于是这部作品有了生命,而结局又赋予了这部不是“故事”的故事的生命力!

宁 肯:

太棒了,颇感慨这段文字功夫之厚,准,气场之浑然、高蹈,其本身让我在想一些东西,具体不知在想什么但感觉真是到火候了。你聚着一种东西,源远流长,千锤百炼,也是天作之能。我一直在想你说的,在回忆,我先告你一点,这个短篇实际用时也要超过六七个月。2017 年1 月起笔,2019 年7 月定稿,这中间一直在发生什么,其本身的时间感也给小说蒙上一种东西。生长的、萌生的、发育的东西,真是一言难尽。没人这样写短篇。我为什么这样?这又是独属于我的东西。世上大概再没有两个神秘主义者相遇更是一种相遇了,这是我今天最大的感慨。其他再细说。


刘国越:

“迸发”和“泻”没有一般的时间意义,可以六七个月,也可以六七年甚至六七十年!很神秘!是生命中积累的难以言传的那部分表达过程,非常折磨人,甚至难产、阵痛,甚至流产!但这才是真正的作品的创作!

宁 肯:

在漫长的缓慢过程中,一些节点却是快的、迸发的、泻的。一个泻点到一个泻点之间是缓慢的、艰难的、窄门的、无路可走的,然后惊鸿一瞥,迸发。《火车》原始经验是早年到货场尾车上玩,火车动了,都跳下来。当时就在心里想过要是有人没跳下怎么办?四十五六年前的事。那时十四五岁。打一开始写东西,二十四五岁,就想写这事,题目都想好了叫《童年火车》。那个经验印象太深了,也很独特,无数次想过要写,却始终找不到出口,一直有个神秘的障碍。那个“荐口”固然特好,但重心却总是自然地滑向孩子被拉走后经历了什么,有哪些奇遇、故事,这个一想开去慢慢就脱离了“荐口”,脱离了原始经验,兴趣慢慢反而不大了,每每便放弃。很多年就是这样,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卡在哪里,为什么对孩子拉走后的经历并没真正兴趣。或者要么觉得自己笨,想不出一连串的好故事。现在我想,这个障碍对我大概是天生的,孩子拉走后变成了一个通俗故事,与原始经验发生断裂、脱节,而我真正在意的是那个经验本身:它应该触及什么、表现什么、盛装什么?但很多年我并不明白这个。直到2017 年,我下决心写它也还并没想清。但开始写了,是写本身拯救了我、纠正了我,边写边纠正、边发现,边神秘地触及一些应有的东西,对孩子消失之后的故事躲得越来越远——至少开始是这样。因为“躲”,原始的经验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细致、越来越肌理、越来越时代、越来越还原。呵呵,真是双重的艰难与神奇:现在的梳理与事物本身。


刘国越:

一切优秀的文学、戏剧、电影文本,都传达了难以言传的诗意,你的躲故事和锲而不舍的追寻原始经验,恰恰是不自觉地通往诗意之路,说不自觉,其实是你生命中对作品“实相”的潜意识认知,你没有被现世“作品”的表象迷惑,你一直在顽强地挖掘那个实相。命定,神秘的命定!阿赖耶识,种子,熏习,这都不是一个手艺人或匠人能学来的,这是一个伟大作家自然积累的。

宁 肯:

在微博上我曾写过这样一段话:很多时候,故事不是构思出来的,而是生长出来的。你提供了氛围、土壤,就在耕地时有些东西就长出来 ,这就是故事。所以,最先不是有一个故事,而是有一个氛围让你觉得可写。比之构思出的故事,生长出的故事更加自然,少人为痕迹,甚至也很容易结尾,自然就结束了。这段话大概说明了我的故事方式,也就是你所说的“难以言传的诗意”或“实相”,带着相当程度的潜意识。如果你说这是命定,还真是,我还真是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故事方式!从“有个孩子没跳下车”的“原始经验”生长出第一个重要的确立:失踪的是若干孩子中的一个女孩。这个确定非常重要,没有故事先有了人物,但人物具体怎么回事完全不清楚,也想不清楚,先写着看。就这样写出了开头的几段: 从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切入(这又使用了原始经验,这事当时印象太深了),整个几段都是原始经验,是土地,是在耕耘,是群像。群像中有个女孩无论如何是一种区别、一种“难以言传的诗意”。这样耕耘着,小芹也在另一层意识中生长:小芹和这群孩子最大的区别还不在于她是女孩,在于她有钱,别人都穷得叮当响,到哪儿都是走着。小芹加入看火车的行列,觉得走着太远了,她坐车到终点等大家——这是个“迸发”,节点,泻,这样一来故事有了,生长出来了。不仅如此,还连带了许多东西:小芹为什么会有钱,噢,家庭不一样,知识分子家庭,为时代冲击,跟着姥姥在我们院生活,与姥姥的矛盾,种种诸如此类就都有了,也为性格/命运埋下伏笔。再强调下,这些都不是事先构思出来的,必须有了土地,下了种子才“生长”出来。这个故事以及携带的一切有了,躲开“火车拉走奇遇故事模型”便成为可能,至少它不再是整个小说的重心,这个小说便成功了一半。 


刘国越:

生命必是生长出来的,产品一定是制造出来的。

宁 肯:

没错!既是生长,自然就缓慢,哪怕清楚了长什么样,也依然缓慢。因为还有语言,语言必须是慢的,因为语言也潜伏着大量生命的东西、原始的东西、意想不到的东西。



语言与生长同等重要 



刘国越:

我有我的判断,我读很多所谓大师的经典作品,心里仍然不认可,可能就是因此——咱们所谈的“有生命的作品与无生命的产品”,也是我这些年瞄几眼中短篇就没兴趣的原因。

宁 肯:

一个人走得越远就越严格,越绝对,越是自己,越有意义。我们的文学就是极端的或者极致的东西太少,针对极致的人的作品也太少。生长的作品有一套生长的语言,制造的作品有一套制造的语言。生长的语言慢,故事模式的语言快,快得多! 


刘国越:

从《火车》里我看到了语速、节奏、旋律,都是那个时代的烟火气,感觉密集,但你从作者的角度,却历经了生长的“慢”。

宁 肯:

对,这是很辩证的,也是很吊诡的。为什么慢?因为要从感觉里提取,提取是很慢的,简直像科学,提取出来之后,还要让它们变得读起来流畅,因为提取出来后是孤立的、散状的。这个过程同样艰难。任何一种深刻的东西都有着不连贯性!有起伏,节奏才称得上流畅,这些也要无数次感觉、调适。 


刘国越:

有个人的语言,自己的色彩,你的语言色彩里是“野”,野生、原生、野性,这是我的感受。

宁 肯:

也有点京味吧。 


刘国越:

必须有,这是“味道”的一部分。你的“一点”京味儿很讲究,看得出来是精心调配的,没有王朔的痞味。不过我个人的口味略重,《火车》对我来说京味儿略显清淡。

宁 肯:

嗯,一是我有意疏离一下传统京味,二是咱老北京觉得淡,外地人已觉很浓,曾有“满满的京味”形容。其他篇有的浓一些,像“探照灯”,快出来了。其实“京味”是一个大可探究的问题,我也在探索既有京味又不乏深度的双重路子。京味有大意义、有优势,是“非遗”,但也容易缺少现代性的深度模式,如何两者结合大有可究。以前我的写作有意远离京味,甚至讨厌京味把北京弄小了,这是偏颇。 


刘国越:

我觉得此篇京味主要是由“语言情境”而不是语词本身传达出来的,这也是我非常欣赏《火车》的不可思议的那个“味道”。

宁 肯:

这个说得好,精辟!具理论深度。 


刘国越:

这是你特别独有的东西,非常珍贵。

宁 肯:

“语言情境”与词语本身,两个重要概念,发现你的谈论中已有许多类似有创意的概念,这可能是诗甚至诗之上给你的。有诗的人很多,但诗之上还一种“烛照”极少,我们的谈论非同一般。 


刘国越:

我浸淫诗歌欣赏几十年,一直在琢磨文字表达尖顶上的东西。

宁 肯:

这太可贵了,到了“说出”的时候了!


刘国越:

后来又涉猎了一点戏剧电影电视剧和短篇小说的创作,对文学理论的修行更有帮助。

宁 肯:

这样就打通了,对“存在”甚至“自在”有了一种个体的把握。我们慢慢谈,你激发了我,逼得我也将自己“烛照”——借着火光。


刘国越:

绕了很大一圈最终发现,量字:诗意!难以言传的诗意是一切艺术的最高境界。

宁 肯:

诗意——大可究竟,阐释,带着你的发现与特点。


刘国越:

不能说发现,其实是老生常谈,应该说是回到这两字。所以没错,大可究竟。

宁 肯:

赶忙看完了《阿玛柯德》,越到后面越棒,炉火纯青,不知为什么想到“区块链”一词。肯定不是百度上解释的“区块链”。


刘国越:

明白,而且很准确。看得很准。

宁 肯:

语言与生长同等重要,两者常常很难分,常常在感觉中——如同在实验室——提取语言时,灵感生长出来,“迸发”出来,仿佛语言触到了某种根部,一下长出一枝,《火车》扑克牌即是一例。这是个非常重要的神秘的灵感、生长。当然与原始经验有关,那年代扑克稀有,我就曾用纸片做过若干副,玩得那叫痴迷,而这就是根、潜意识。那么语言又是怎样触及的呢?此前,他们在尾车干什么只是概述,具体小芹失踪那天他们在干什么,用语言生长出具体场景,一到具体就像到最深的土壤中,原始经验出来:玩牌!并且是火车上突然发现押车人玩的扑克,OK,一切都OK 了!这个太重要了,首先生动了、还原了,其次为“表面上”未及跳车做了铺垫,全神贯注嘛。第三,小芹在尾车上扔扑克生动又意味深长。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事先完全没想到,由于扑克的出现,对时代的孩子而言,扑克在这一特定情境中与小芹同等重要!他们追小芹,实际更是追扑克,这就一定程度消解了失踪的重大,至少怪诞地提供了消解的氛围。因此,“它”还在生长,而不仅是一个细节、一个情节,简直就是“未来”发动机:他们撒谎成为可能。扑克并不导致撒谎,却成为撒谎重要的过渡,一块砖。撒谎导致了什么呢?整个小说的重心实际在这个谎言上!谎言又带来一系列情节,包括非常重要的小芹归来双方的意味深长的紧张关系,紧张的核心是:冷漠。OK,谎言,冷漠,冷血是多么时代啊,这是最大的原始经验。这都不是一个失踪“奇遇”故事所能展现的,现在!老兄,到这儿,你知道“生长”的意义了吧?诗意就是生长,生长就是诗意!小芹归来后的冷漠如此完美,都有赖扑克牌的第一块砖,也让你感到了《阿玛柯德》近乎“树状”的生长性,诗性,诗意!写出这些非常有意义,而且你也触动了我巨大的潜意识让它们浮出水面。通过对牌的议论,一下过渡到小芹的归来,技术上也成立。速度非常快,切得那叫一个狠。然后再找补。生长导致了技术,有了生长,技术简直不在话下。“小芹没有一次扔下,一张一张扔下,不然我们也不会追那么远。火车消失了,我们又追了好一阵。五十四张,一张不少。”“牌与小芹都重要,这是真的。的确,在迷茫中牌仍然是一种快乐,一种无法言状的东西。一年以后,我们见到了小芹,无论牌和小芹都已被成长太快的我们忘记。当然,牌要早得多,很快那副本来就很烂的牌就被我们彻底玩烂,变成了碎片。”看下《火车》这两段之间的关系,从细节到概述,像天堑一样,牌就像一块板。



小说的诗意是可分解的



刘国越:

太棒了!我一直从理性角度研究诗意文字的产生,我认为是天赋,是神秘的力量,但从未与作者讨论过生长过程的细节。你的剖析,第一次让我看到了生长的具体过程!

宁 肯:

生长过程就是诗意!但它不在作品中呈现,呈现的是结果。也就是说,诗意的背后才是真正的诗意!一次回溯产卵的过程,像大马哈鱼一样。


刘国越:

我跟老贺探讨龙龙的诗时,惊叹于他的飞翔,怎么就能飞成那样,不可思议,结论只能是——天赋!天才,上帝让他从他那里迸发出那样的诗句,上帝之手借一个天才!我不敢再进一步考察诗意产生的过程和细节,今天,从咱们的“深入”中,我感到了一种无限接近神秘的欣喜!就像修行人感到接近上帝的惊喜、法喜、禅乐!

宁 肯:

我们之间可以通灵!老兄,昨天完成了《1969 年的冰雹》,微博一直跟随着我的写作,我看你点了赞,也感到你的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过去老周与你有着同样的眼睛,我在两大高手又是非主流的目光注视下获益匪浅,这不是谦词,是幸运,我得到别的作家所不能得到的:主流外的加持,也与我骨子里的非主流一拍即合,始终区别于主流作家,保持了独异性,没被同化。可惜老周这双眼睛还有一半是政客——他为此自鸣得意,超越了“文人”。他站在政客角度是蔑视文人的,他没建立起人的主体,或者建立了一半,这两半合在一起是多么怪诞,天赋极高,却又是双重的半成品,每一半都达到了出类拔萃的饱满,但又是残缺的、悲剧性的,如同我们这个时代。其实《火车》的话题——“诗意”还没聊完,记得你说诗的诗意,龙龙的诗意的完成是神秘的,怎么就一下想到那儿,诗在天堑上跳来跳去,完成是不可解,是天赋,天定。的确,诗的诗意机制是这样。你觉得小说的诗意也有类似性,同时又不同,这是个大问题,非常美学。“小说是从语言中‘长’出来的”构成小说的诗意,似乎我们的讨论得出这个结论。那么诗的诗意是从语言里“蹦”出来的?两种诗意最大的不同在于速度?这个恐怕还得由你阐释。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比如一个闹钟,诗的诗意是秒针——语言的平均颤动之后分针的“跨越”,两者关系极其神秘,诗意,而更神秘的是看不到机制,谁推动着这一切?好吧,那就打开诗歌的后盖:结果更让人吃惊,这么精的机制根本看不懂。多少诗学也无法说清机械运动和分秒的关系。小说不同,小说的诗意可以从后盖分解出来,或者后盖本身就是小说的诗意,哪个齿轮重要,哪个次要,怎么联动,存在而又“若隐惹现”——火车里你用的一个贯穿的词,我举了语言长出“扑克牌”的例子,一个非常重要的齿轮——然后又生出大大小小的齿轮。总之,小说的诗意是可分解的,而小说诗意的神秘性就在于它可以拆解,就像一把手枪,再个性化的枪也拆卸开来,然后装上,这是和诗的最大不同。小说就是研究这种拆装——在生长中不断拆装、改进,以至于有无穷的唯一可能。但这还不是小说诗意的全部,小说诗意另一个来源是叙述者,即谁在讲述,也即谁眼中的世界?即视角。诗其实也讲视角,甚至更多灵活的视角、细分的视角,最明显如多多的“牛眼”视角,阿坚“诗人醉了/酒从眼里流出”。小说的视角相对简单、相对固定,常用的有童年视角、傻子视角、死者视角、未出人视角。总之,小说不是全能叙述,而是由一个被限定的特定的人叙述的,这点非常重要,因为某种无所不在的诗意正来自于此。我写火车用了侏儒视角,即让一个侏儒讲这个故事。侏儒对应那样一个把人不当人的时代是恰如其分的,因为你不可能用一个全能的理性视角讲述,凡这种讲述大体都是失败的,如大量关于“文革”的小说。一个非理性时代怎么可以用理性讲述?只有用侏儒,那才叫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儿。对,小说的叙述就是要王八看绿豆,即诗意。这是从小说的调性——反讽,以及大的方面说,具本技术上也带来方便,比如因为侏儒的特殊性使他还有可能与归来的小芹对话、沟通,同时又是不完全。你讲话,若隐惹现的,而小芹的经历只能是“若隐若现”的,不完全的,这个只能由侏儒这一特殊身份完成。换任何人都不可能,要么根本不可能对话,小芹与其他人关系锁定了。要是有要好的,那你就得把小芹失踪这段经历的来龙去脉讲清楚——那就从哪方面说都完蛋了。你看,到此,小说的诗意得到进一步拆解。这些在写作中,在无数次大小修改中反复琢磨,一篇小说至最后完成,你真像个匠人。



我惊叹这样的语言所构成的

大脑的精密与力量



刘国越:

上次聊完后,我又读了一遍《火车》,这几天一直在琢磨,正想着怎么说,今天就看到你的自析。“这些在写作中,在无数次大小修改中反复琢磨,一篇小说至最后完成,你真像个匠人。”你最后这句话,正是我这几天琢磨的内容!就理论而言,小说的虚构之“构”从定义上是属于“编”的,但我们的讨论是生长与编的不同,这里面看似无法自洽,我正是从这里下手探寻技艺的根部问题。这个话题太重大了,我感觉今天熬夜都说不完,真想我们能把酒深聊。有太多需要缕析的丝蔓,涉及文学创作的根部问题,延伸出哲学、认知科学、语言学、心理学、精神现象学等等跨学科的课题。我们慢慢聊。你是上午来神,我是夜里来神。今天不敢展开,只提个头,有空再一点点细聊。先说我一个直觉的观点,创作者生长的“编”与能工巧匠的“编”有着根本的不同,生长的编有着生命的根部,而匠人的编有着技艺的根部。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就像表演理论中的体验派和表现派,一个是要求用角色的灵魂自然出演,另一个是要求在理解灵魂的基础上用演技表演。《火车》的故事也是“编”的,是贴着生命经验“编”,而没有让故事生长,是贴着生命体验摆脱了故事那种所谓“应该的样子”,自然生长出来的。今天先这些,后面有很多内容,太晚了,一点点来。

宁 肯:

嗯,很有道理,同样编不同的生命,成色不同。我正整理咱们的对话,很有意义。我们细水长流,都方便时,随性,随便。“技艺的根部”有意思,带着生长性、设计性,让我想到西藏的“虫草”,冬虫夏草,由“虫”到“草”的过程,既是分开的,又无法分开,虫是生命,草是技艺、形式。


刘国越:

我们的讨论已经进入必须界定概念和定义的程度了,我们先界定一下,始终贴着生命经验和感觉“编”的作品我们命名为“生长”出来的,而由一个灵感或一堆生活经验按照故事套路编的作品我们命名为“编”出来的。你看妥否?我认为技艺的根部是灵感和生活经验,而生长的根部是生命体验。生长出来的作品始终是贴着生命原始的体验,其“无数次大小修改中反复琢磨”的“技艺”是创造性的,“真像个匠人”却不同于普通匠人。普通匠人使用的技艺是套路,是学来的,天赋好的可成为能工巧匠甚至成为迷惑世人的巨匠。他们的作品可能赏心悦目,可能臻于完美,但缺乏生命力。生长出来的作品,是作者从生命里生发出来的,其创作中的一切“技艺”都是围绕生命体验的叙述,怎样的词语才能更准确地传达,怎样的人物设置才能有利于叙述那份感觉,怎样的情节才合乎那样的情境,怎样的氛围才能展现自己生命感觉中的意境。从你对《火车》创作过程的描述里,我看到的就是生长过程。扑克牌这个道具本来是贴着那个时代的一种怀旧呈现,当你不想按“故事法”的套路出牌而紧紧贴住自己感觉走的时候,扑克牌意外地给了你跳跃衔接故事情节的惊喜。为什么?因为它是活的,你贴着自己的生命体验创作,一切就都有了生命,一切将生长出来!包括技艺。技艺一旦有生命力的加持,自然而然就带有创造性,带有野性。这种创作,我称为“飞”,飞翔,飞起来了!没有套路和窠臼,没有限制。

宁 肯:

“生长”出来和“编”出来,这两个概念清楚了!澄清这两个根本概念非常重要,它导致了下面的阐述非常清晰,穿透了许多东西,都在肌理上。特别是“生长作品‘技艺’都是围绕生命体验的叙述,怎样的词语才能更准确地传达,怎样的人物设置才能有利于叙述那份感觉,怎样的情节才合乎那样的情境,怎样的氛围才能展现自己生命感觉中的意境。”“技艺一旦有生命力的加持,自然而然就带有创造性”“扑克牌是活的!”我们都已六十开外,我惊叹这样的语言所构成的大脑的精密与力量,没有力量不可能有精密,没有精密也不可能体现出力量。智性牢牢精准地抓住了缥缈的感性,兑换成语言。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一次次在山顶,艰难但不累!对“扑克牌”的再诠释一下澄清了我,就好像有了刀,一下又拔出鞘!的确,“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不同,将这两者区分于创造有着理论意义。汉语在这里显示了不太容易有的细分性,我们语言含混性常常导致了思维的含混性,以致理论的“生长”受阻。



在生活里写作与

在灵魂里写作非常不一样



刘国越:

我在短篇里看到的基本上是“故事会”,这里面有故事大王有讲故事高手,但我对这样的短篇小说是不屑一顾的。

宁 肯:

“生活经验”对应“高超技艺”可以造就一个不错的作家,甚至优异作家,但作品和作家本人没什么关系,作品是作家的演出,技艺是演技,作品并不完成对作家的塑造。换句话说,大多数作家都是“演员”型的作家,有的演技很棒,但终归是演,中国优异的这类作家特别多。而“生命体验”对应着“生长”,每一部作品都证明着这类作家内在的东西、统一的东西,每一部作品都在写着他自己,这类作家国外也不多,但也不少,像卡夫卡、博尔赫斯、契诃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非常多的。中国有个人气场的大概只有鲁迅,张承志、史铁生、张爱玲、沈从文、汪曾祺都有点意思,不完整。最完整的苇岸,苇岸的完整是世界级的,中国能产生苇岸是很奇怪的。几年前在一次讲座中,我主讲的题目是“作家精神”,讲到三种力量:绝望的力量——卡夫卡;卑微的力量——赫拉巴尔;沉默的力量——孙犁。三种力量分别代表了三种作家精神。孙犁晚年极其自闭,不见任何人,不出席任何会议,极度沉默,自身与时代构成极大张力,成为一种屹立的“沉默作品”。我讲:“没有作家精神,每一部具体作品都可能是‘成功’的,但整体是失败的,因为没有完成作家自己,孙犁晚年面对自己文集出版的幻灭感与卡夫卡要烧作品的异曲同工,却也颇不相同。”现在看来,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两者划分太重要了,一下说清楚了,分野原来在这里!


刘国越:

写生命体验的作家是在灵魂里写作,写生活经验的作家是在生活里写作。灵魂是有重量和温度的,冷而沉重的灵魂会使人感到窒息,却有警醒作用;热而厚重的灵魂使人觉醒,领教醍醐灌顶。灵魂的重量决定了作家的质量。就是我说的“阿赖耶识、种子、熏习,还有天赋的悟性,这都不是一个手艺人或匠人能学来的,这是一个伟大作家自然积累的。”其中“熏习”也包括环境教养、阅读思考。

宁 肯:

在生活里写作与在灵魂里写作,的确非常不一样。生活里包含着世俗规训、生存之道、成功学等等。不否认这样写作的合理性,但都在这个合理性上扎堆就是问题!而这的确是我们的问题。所以灵魂的重量就显得特别重要,阿赖耶识、种子、熏习就特别重要。同时,文化土壤于这些非常重要,好的文化土壤会让上述多生出一些。


刘国越:

然!然!然!

宁 肯:

个人主义的文化传统比较容易产生特立独行的个性,灵魂人物,加上宗教。我们的文化传统这两方面都缺,所以特别不容易。出得特别少,整个国画上千年就出了一个人,真是奇迹!


刘国越:

现在进入小说理论的核心,硬核的核心!语言。我的语言概念不是指文字的语言表达,是从语言学和符号学发展出来的语言概念,比如电影语言、绘画语言、音乐语言,是指一套表达系统,是艺术分门别类的符号系统的概念。小说早期的表达系统主体是故事,而故事也是戏剧影视表达系统里的主体,所以很多戏剧电影导演都在摆脱故事的传统叙述,寻找戏剧或电影本身的表达系统。随着社会的发展,视听艺术表达故事更有优势,在影视泛滥的今天,小说正是到了反身思考自己的表达系统的时候了——既然已被视听媒体边缘化,就应该寻找文学自身含金量最高的价值所在,提纯文学的本质性表达系统。文学的表达系统应该是什么?就小说体裁而言,其内容我认为应该升级为讲述“灵魂的故事”,把讲述生活故事的差事让给影视艺术吧!——艺术电影另当别论。所以,小说的表达系统的形式就不能局限于讲述生活故事的套路,可以编生活故事,比如鲁迅的《孔乙己》、史铁生的《命若琴弦》等,隐喻灵魂故事,但更应该是跳出讲生活故事套路,讲述“灵魂的故事”。讲述灵魂的故事与生活中的故事有所不同,她不一定要用传统故事的架构和叙述方法,她的矛盾冲突或人物命运是顺着灵魂的走向发生的,其故事大多不是现实生活的样子,而是灵魂中的生命体验,应该有她自己的叙述形式或说表达系统或称小说语言。你的“贴着生命体验写”就是这样一种摆脱短篇小说传统故事窠臼的写法。窠臼,就是起承转合、主线辅线、矛盾冲突等等那一套。现在那些为了市场制作产品的编剧都快倒背如流了。我说的小说语言,就是要寻找小说自己的一套表达系统,不是传统讲故事那一套,也不是隐喻修辞那一套,可以包括但不能限于!一两句还真说不清楚,这是要做学问的节奏啊!总之,短篇小说的文学语言或表达系统围绕着两件事做文章“讲述灵魂的故事”和“传达生命体验中的诗意”!这就是我要强调的,建立小说语言,摆脱生活故事的套路。这是文学被社会发展逼上梁山之路,向纯文学登顶,没有回头路,你想回头也没用,大势所趋。这也使文学把主要的传统技艺——讲现实故事那一套移交给视听艺术,为自己登顶纯文学轻装上阵。这一大套言论完全是咱们探讨《火车》引起的,我是从80 年代研究电影语言开始,继而研究诗歌语言,《火车》使我延伸到了小说语言。不知对不对,你从小说创作的角度判断一下,这样的思路是否偏颇。

宁 肯:

你的这番梳理辨析洞见让我们持续高位的对话达到了高峰!灵魂的故事与生活的故事,这一界定就是一次升华,与生活经验、生命体验构成体系!灵魂故事自有一套方法,应是双驱,故事不能少,但是灵魂驱动的,或者是灵魂产生了故事,而不是故事产生灵魂,这很不一样,正如灵魂有故事与故事有灵魂不一样,前者是生长的,后者是编织的、不确定的、分离的,而且是可代替的,如影视。昆德拉说,发现那些唯小说才能发现的,但怎么做到没说,讲述灵魂的故事而非讲述生活的故事无疑是正途。


刘国越: 

精辟,双驱!技艺可以创造故事;而灵魂的故事生命体验可以创造技艺!

宁 肯:

灵魂的故事创造技艺,经典。

访谈者简介 

刘国越,1958 年生,北京人,长期从事诗歌理论研究,八十年代参与组织北京圆明园诗社;2002 年参与诗人黑大春的诗乐合成创作组,并进行了北京高校巡回演出;发表有小说《失恋治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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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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