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出柜到出柜，一位同志妈妈退休后的另一种人生
记者 | 李菲菲 李灵祺 谢善龙 鲁琴
编辑 | Amber
儿子大学毕业，自己50岁从单位退休，小涛妈妈以为自己会像很多中国妈妈一样，等待着儿子结婚、生子，然后过上天伦之乐的晚年生活。然而，这一切看似理所应当的理想生活被儿子的一句话彻底打破……
2018年12月，小涛妈妈在夜色中回家。在见到我们的两天前，她刚刚参加完“同性恋亲友会”在黄山的志愿者年会。当季的赣南脐橙让谈话轻松而又愉悦，小涛妈妈说每年她都会去树上采摘最新鲜的脐橙，给远在贵州的小新父母，也就是“亲家”寄过去。
她留着黑色露耳短发，涂着淡淡的口红，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干练。不论是从言语，还是摆满客厅墙柜她与儿子不同阶段的合照，或者他们之间微信、微博聊天记录，无不体现着亲子关系的和谐和愉快。
这个温馨的三口之家既平常又不平常。平常的是她和大多数的妈妈一样深爱自己的儿子并且坚定地信任他，不同的是她因为同志妈妈这个身份在退休后又找到了新的社会角色和社会价值。
小涛爸爸在一旁安静地斟茶品茗，加入谈话说道：“现在不止LGBT了，还有什么，QIA，总之就是一个多元化的概念。”他进屋拿出了亲友会六月在跨国游轮上举办的十周年庆典——“第十届全国同志亲友恳谈会”的纪念册。和许多亲友会志愿者、同性恋者及亲属的回忆一样，小涛爸爸认为这次在海上举办的活动“美好得像世外桃源”。
小涛妈妈翻到纪念册尾页，指着她与一位同志妈妈牵手的合照，笑着对涛爸说：“你看，我们多像一对老拉拉。”
“不能让他钻牛角尖”
时间往前追溯到8年前，她可不这么想。
2010年，儿子小涛大学毕业6年，在北京的工作逐渐有所起色，在小涛妈妈看来，儿子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她与丈夫二人住在赣州，一家人聚少离多。已经退休两年的她每天止不住的思忖：儿子都28岁了，却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猜测过儿子是否有暗恋的女孩，也质疑过儿子的健康状况，她确定自己已想遍了所有的可能。在无数次远程轰炸式逼问下，小涛不时哽咽而匆匆挂掉电话。直到2010年9月的一天，小涛说：“妈妈你到北京来吧，这件事情我必须当面告诉你。”
“一定要好好劝劝儿子，不能让他钻牛角尖。”小涛妈妈放下了手头的事，从赣州即刻动身，“做儿子的思想工作。”
9月下旬，30年没来过北京的小涛妈妈赶来了北京。母子对坐着，急性子的小涛妈妈开门见山：“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小涛顿了一下，说：“有。”小涛妈妈心想，这个女孩可不一般。
“这个女孩子是干什么的，她在哪里？”
“你为什么觉得ta一定是个女孩子？”
小涛妈妈这下懵了，她心想：完了，我儿子爱上一个有夫之妇了。
小涛看母亲疑惑的样子，心一横：“他是个男孩子。”
“是个男的，喜欢男的……那不就是同性恋嘛”。小涛妈妈一时不知所措，觉得天塌了，“晴天霹雳”，“忙活了大半辈子没有什么意义。”
对于小涛母子俩，或对于任何一个孩子刚刚出柜的家庭，那都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此后多年，许多人都曾问过她：儿子出柜前，有没有想过他是同性恋？她说真没想过。她听过“同性恋”这三个字，但她理解的同性恋是“国外的人赶时髦”，中国没有同性恋，更想不到儿子是同性恋。她事后说：“现在许多孩子都以为暗示能让父母猜到自己的同志身份，其实许多老一辈的父母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
“儿子心理出问题了”
回过神后，她开始找原因。与许多同志妈妈一样，首先能想到的是，“儿子心理出问题了”。小涛妈妈觉得儿子刚毕业这几年工作一直不太顺利，压力大，“社会上离婚率又高，恐婚。”她相信儿子绝不可能“学坏”“染上”这个。
“我们去找心理医生辅导一下，也许能够转变过来。”在小涛妈妈当时的认知里，她觉得儿子的情况是可以转变的。
但她一切的反应、可能会有的举措，都在小涛的预料之中。他一步步应对着母亲的不安，焦虑，疑问……他坚定地告诉她：“我很健康！”并引导妈妈观看各种同志电影或网络视频，比如吴幼坚的《爱，是最美的彩虹》、柴静的《以生命的名义》。
北京那个小小的出租屋见证了她泪流不止的四个昼夜，也见证了她人生最脆弱和无助的时刻。除了遗憾无法抱上孙子，她更担心儿子在她和丈夫离开后从此一个人。
在出租屋昏昏沉沉的第四天，小涛妈妈觉得这个事情太大了，自己一个人扛不住，她与丈夫打了第一通电话。小涛爸爸说：“他在外面学坏了。”她为儿子辩解道：“你知道张北川教授吗？张北川教授的老师就是同性恋，那是什么年代？那个时候不存在学不学坏的问题。”
她笃定地说：“小涛，他天生就这样。”
凭借对儿子一如既往的信任，小涛妈妈试图去认识、理解、并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找一位‘拉拉’与儿子办一个婚礼”
2010年，挪威等10多个国家承认了同性婚姻的合法定位。在中国成都，一对男同性恋者在电视上公开“迎娶”自己伴侣，这是国内首例同性恋者公开举行婚礼。
而早在10年前，2000年小涛刚考上大学之际，他就已通过互联网查询到同性恋知识，确认、接纳并认同了自己的身份。受制于成见，他不敢向父母启齿。
这一年的3月份，《人民日报》首次通过内参的形式介绍了张北川及其主持的同性恋人群健康干预项目《朋友通信》；面向国际社会的《华声月报》第5期刊发的《中国同性恋人群新调查》，则是我国主流媒体面向国际社会首次大篇幅刊发此类文章。
在终于向父母袒露了自己的性取向后的第二年，2011年，小涛离开北京到苏州工作。而在赣州，涛爸涛妈则开始计划今后的新生活。
涛爸涛妈制定了周密的计划——让找一位“拉拉”与儿子办一个婚礼，在老家摆酒席，让亲戚朋友都知道小涛结婚了。把赣州的一切都卖掉，减少与亲戚朋友们的来往。然后在苏州买房子，他们与小涛一起搬到苏州。“小涛如果有喜欢的男生，我们就当多了一个儿子，如果是女孩，我们就当多了一个女儿，只要儿子幸福就好！”
“从此儿子这件事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知道。”涛爸说。
“走出那个柜子”
事情在那年的12月起了变化。
一天，小涛兴奋地给妈妈看微博短片——《彩虹伴我心》。这是一部关于“同志妈妈”的纪录片。小涛指着其中一位妈妈，对母亲说：“你的性格特别像她！”
先是敬佩，继而羡慕。“儿子是同性恋，他们还敢拍出来给别人看。”她不敢这样做。她接受儿子，同时要保护他，不能暴露，他不能受到歧视，儿子还要工作。
很多事情不能跟其他人聊，有些问题又不方便问儿子，没有地方可以倾诉，直到小涛为她开了微博，教会她如何使用。通过微博上认识的其他同志妈妈的帮助，小涛妈妈加了同志家属qq群。因为打字太慢，在其他妈妈的建议下，退休多年的她还开了YY语音频道。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与她有相似境遇的人。
小涛妈妈的世界打开了另一扇窗。连同她的人生，也开始悄悄地转变。
2013年3月，“同性恋亲友会”举办了第一期家长协令营的培训，小涛妈妈在许多“同志”亲属与志愿者的动员下参与了学习。用她的话来说，是“去了就出不来了”。
3个月后，小涛妈妈主动向小涛外公外婆坦白了孩子的性取向。继儿子出柜后，她也成为了那个“出柜”的人。“父母的态度决定了其他人的态度。” 她决定帮孩子一起顶住压力。
9月，小涛的外公外婆参加了“同性恋同志亲友会”第六届恳谈话，并在会上作为代表发言。老人精神矍铄，字字坚定，场下爆发热烈的掌声。
在协力营培训课上，亲友会执行主任阿强（胡志军）讲美国“同志运动”：“为什么我们中国的同志不可见，因为大家都躲在柜子里。”
“可见度，可见度……”这个词一直在小涛妈妈的脑海中回响。“如果大家都躲起来，永远没有平权。”她在台下静听，一种奇异的冲动在心中慢慢蔓延。
“我决定像那些妈妈一样，站出来为你们去呼吁。” 小涛妈妈回家后和儿子说。
“妈妈你有没有想清楚，如果做同志公益，肯定要曝光，也会有各种声音，你有没有做好准备。”
“没事，我已经决定了，不怕，就这样。”
2008年6月28日，同志妈妈吴幼坚与同性恋者阿强、阿山等人在广州发起成立中国首个以同性恋者及其亲友为主体的民间组织——同性恋亲友会。而这一年，小涛妈妈50岁正式从单位退休。看似相距甚远的两条线各自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共有的特质已经在慢慢将二者引向那个交汇点。
小涛妈妈（右一）参加同性恋亲友会活动。
“人生的另一份事业”
“加入亲友会，我整个人都改变了。如果不知道亲友会，没跨出去那一步，可能我现在还关在柜子里。”在同性恋亲友会这个组织中，小涛妈妈逐渐完成了自己一个重要的人生角色转换——从退休公职人员到“同志”公益事业活动家。
一些孩子因为出柜，被父母逼到抑郁，甚至自杀。通过YY频道交流，她听过很多同志妈妈的哭诉求助，其中不乏悲剧发生。她想起了自己下定决心要站出来帮助他人的那个瞬间。“听了阿强的话，我就在想，我现在50多岁，我还有时间，我现在身体还可以，还能够帮助到和我一样的妈妈，和我儿子一样的孩子。”
她开始被邀请到各大高校作分享，第一站在武汉。“三四百人的场子，我很害怕，很紧张”，咬着牙完成之后，又去了江西财经大学，接着是中山大学。在她接听亲友会求助热线的那一年多中，“帮助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
美国当地时间2015年6月9日上午，7对来自中国的同性恋人在美国洛杉矶西好莱坞市举行了集体婚礼。这次活动由多家同志组织与淘宝共同合作完成，7对恋人由淘宝商家全额出资。儿子小涛和他的伴侣小新恰巧是这7对恋人之中的一对。
儿子小涛（中）与小新接受美国西好莱坞市长证婚。
此次婚礼也是儿子和伴侣二人首次全面出柜。这场跨国婚礼自然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小涛一度登上新闻头条。
被称为“江西同志妈妈第一人”的小涛妈妈也不甘落后， 2016年1月10日，作为召集人，她在江西赣州成立了同性恋亲友会小组，成功点亮了赣鄱大地上的第一道彩虹。第二年亲友会小组升级为分会，赣州成为江西省第一个设立同性恋亲友会分会的城市。
接受媒体访问、外出做活动、大学校园里演讲的“青春之火”，小涛妈妈的“出柜之路”不但开启了她的另一段人生，更在无数次收到的求助、咨询中经历着他人的千百种酸甜苦辣。
1958年的小涛妈妈今年刚好60岁,退休已经10年。虽没尝到同龄人在家带孙子、休闲时跳广场舞的平淡之福，但与其他人不一样，“我在退休之后又找到了人生的另一份事业。”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力量和行动，去影响，甚至改变和儿子一样的孩子们的生存状况。
夜色渐深，城市的灯火亮起，赣州城似一条条流动的银河熠熠生辉。采访的最后，小涛妈妈说：“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做真实的自己。”
记者与小涛妈妈（中）在一起。
点击关键词 查看精彩往期
刘世南 | 孟范昆 | 胡银泉 | 龚岚 | 尹松 | 邓超
胡剑云 | 林夏羽 | Connie Mom | 黄一 | 肖晨帆
食堂女神 | “馆长”胡小军 | 田浩然 | 麻卫芳 | 罗敏
敲钟人 | 师大蚁人 | 阿鹏音乐站 | 传销受骗记 | 抑郁症
“1925造型”理发店调查 | 15元“买”国家奖 | 考研者纪实
315 | 世界残疾人日 | 性教育课堂 | 师大阅读现状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