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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宁敬:房 间 | 新力量

桑宁敬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桑宁敬


2001 年生,山西太原人。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本科在读,主修心理学,辅修贸易。《房间》为作者小说处女作。


房 间


SANG NING JING


他们共同的时间

这个城市只有夏天和冬天,时间剥夺了春天和秋天敷衍的存在。经过抽离、压缩、吸收、同化,春天和秋天就这样变成了夏天和冬天。

他比她大5 岁,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他的车已经在楼下等她,她换掉蓝白校服,穿一条百褶裙一件白衬衣,头上系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悄悄擦了她妈妈的粉底液,遮了遮临近期末的黑眼圈,眉笔在眉心处寥寥扫过。暗红色的口红涂了又抹掉,她明知不合适,却偏要试一试。残余的口红轻轻点开在脸颊处,镜子里的她还是她,但多了一些只有她能注意到的不同。

他带着她来到这个房间,南北通透的厅堂倒是令人心情放松,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客厅里,照在充满新古典主义态度的家具上。其实地点和人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折射的情感。这种家具成套出现时总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用精致的排列来缓解整体局促的感觉;若单一出现,又显得格格不入。

这个房间的存在没有任何定义,或者说它符合一切框架下的定义。若撤掉屋中的床换上办公桌,它就是一间办公室;如果把暗淡的暖色灯光换成暧昧的紫色,定义它为欲望也未尝不可。就在这样的房间里,他颤颤巍巍地点起一支烟来掩饰自己的恐惧,仿佛他和他摇曳的未来刚降落在这个城市,仿佛他第一次带女人回到这个房间。

她看出了他的恐惧。

“你和其他女人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他从后面搂住了她,她闻到了白兰地和黄鹤楼,闻到了酒精和烟草混着青梅,闻到了自然和工业杂糅的情趣。在这样的气息里,她只能闭上眼睛细嗅硬性和雅致,她朦朦胧胧觉得自己醉了。他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情理之中的话,问了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然后他们做了意料之内的事。

当她再次站在房间门前,她还是穿着百褶裙白衬衫,头上系着大大的蝴蝶结,但她突然觉得自己变老了。



他的时间

夏天的饭局总是显得其乐融融,每一道菜仿佛可以吹着空调吃到世界尽头。又是一场饭局,杯子空了又空,桌上盘子叠了又叠。空调嗡嗡作响,他脑袋空空,嘴在开合。他从南到北,张总王姐李处长,无非是杯子扬起,倾斜,又落下。来宾走着入席,被人搀扶着出去,包间里永远其乐融融,高朋满座,夜晚从不是安静,清晨也从不是开始。他想:

也许这就是稀松平常。

他也不觉得卑躬屈膝,委曲求全,他想:

无非就是稀松平常。

他笑得越大声,他就越无趣;他说得越多,他就越沉默;他越会做人,就越不安。他没有过去未来,忘记来历目的,眼睛看到所有,耳朵听到万物。他也许什么都相信,但又什么都不信,反正,在闷热的三伏天。他最终会忘掉一切。



她的时间

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毫无美感,萧瑟又凄凉,冷的味道在空气中格外锋利。她喜欢看着呼出的白色哈气在头上转着圈消散。

“像抽烟一样。”她想。

冻红的眼睛和鼻尖,冬天总是让平凡的姑娘显得更诱人。

她上寄宿学校,周末在别墅里留守,不大不小的年纪让父母放心地留她在家里。她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为成绩快乐或忧伤,一个人在半夜翻箱倒柜地找胃药,一个人在过度午睡的饥饿中醒来,瞥着夕阳逐渐撤离阳台。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感觉到孤独。她喜欢宽敞,但又满足于狭隘。她认为,空间的大小规定了时间流逝的速度,所以她多数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仿佛房门一关,时间在40 平方米的世界里每一分秒都有了自己的着落点。

黄昏时她总要打开家里所有的灯,餐厅、厨房、客厅,灯光的包围可能只是努力生活的证明,仿佛她的存在只是灯火通明下的剪影。灯光是温暖的,但在这样宽阔的房子里,冷总是肆无忌惮地入侵,一个人的灵魂,被无限放大并抽离成丝。她的身体总是被横冲直撞的冷撕碎,散落在别墅各处。冷从来不玩消磨人意志的拙劣把戏,冷知道人的意识总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的时间

他带她来到一家湘菜馆,不论冬夏,络绎不绝的是大汗淋漓的食客和他们的味觉,味觉是他们平凡却一丝不苟的脆弱人生里唯一能承担可衡量的刺激。他边吃边谈起他公司的项目,谈起人脉的错综复杂,谈起他独自一人的孤独。她突然厌烦极了,桌上红红的辣椒就是她心中暗暗的刺。她再也吃不下,身体依旧感到饥饿,心里却本能地抗拒每一口食物。她甚至有了反胃的恶心感。于是她开始谈起自己的事,谈起学校,谈起考试,谈起她对未来的迷茫。她从他夹菜的停顿中看出了同样的反胃和厌烦。然后,她又回到了沉默。

他们有着同样的情感,却触发于截然不同的琐事。他们不了解也不期待了解对方的方方面面,他们只享受激烈情感来翻新他们生活的每个侧面。就像他点燃一支烟,只为欣赏烟雾弥散在灯光里,浑浊了不断重复的过去和现在;就像她明知第二天的疲倦却通宵发呆,让谎言和幻想冻结她的时间。这可能就是属于年轻的快乐,充满着对事实的抗拒和对未来的无知。即使从故事开始,他们就望到了结尾,他们知道,这样的纯粹又不知所起的感情,一生也不会再有了。

他们就是如此的不同,房间就是他们唯一的联系。房间浸泡在6 月的水雾里,又被12 月的冰雪掩埋。房间是他们的记忆原点,在这之前,他们对世界的感知在和时间的磨合中逐渐了无痕迹。她有时用指尖轻抚他的脸,从浓密无章的眉到高挺的鼻梁再到线条清晰却不锋利的下颚线,从脖子上的青筋到喉结再到锁骨的棱角。她看着他的侧脸,闷青色胡茬和红血丝的眼睛下包裹着一张少年的脸。他被保护得很好,时光没有让他经历任何大起大落的致命伤。

她看得出他不善于表达情感,用模仿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他有时会用低沉的声音神色严肃地说一些天真的话,譬如他说他受了她的骗,她侵略并撕破了他每一个失眠的夜,他其实很爱她。每当他这样说,她就只是静静地观看,她听说,只要你认真地观看一个人,放下标签与概念,他就会自然地揭露自己。她透过伪装逐渐看到他的原貌,进而看到伪装形成的原因和后果。她看得出他的迷茫,慌张和窘迫。

“一个脆弱的人。”她想,“一个时间的囚徒,只有在清醒时才追求时间的意义。”

但是她看得越仔细越清晰,就越喜欢。一种玩味的态度,她不好奇他每天做了什么,她不关心他心情怎么样,她也不愿意每天都见到他。她想,爱一个人到疯狂是不是只是为自己的走投无路找一个借口。她的喜欢不是一种纯客观的真实,更像是一张主观的入迷,因为纯客观的感情是不存在的。她有时候闭着眼睛抱着他,感受他的热度,仿佛再睁开眼她就成了他。后来她一闭上眼,就想到那个房间和黄鹤楼的蜜香。



他的时间

他总是讨厌夏天的雨,北方的雨天总是强盗似的使人措手不及,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等人被雷声炸醒慌忙躲雨,雨水早已漫过路肩向人的双膝逼去,头顶上雨沉沉地压着,脚下的积水又翻滚着向上,仿佛水连接了上下世界;而南方城市的雨,则朦朦胧胧又淅淅沥沥,绵长又温润的雨用同样柔和的水汽逐渐温吞室内,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饱满,这时,空气是海水的味道。北方的雨,掠夺似的扩张本性的凉意,噼啪敲打屋脊和窗户,总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就像这北方城市带给他的感觉。就像她给他的感觉。她的感情总是激烈地翻滚,悲伤和喜悦总是以极致的形式出现,她的情绪仿佛拒绝逐渐的过度。他渴望被她注视,又回避她的目光。她的出现总是扑朔迷离,他知道她如果愿意,他永远也找不到她。这种黑白分明的界限让他恼火又害怕,他无数次在失眠中亮起手机打开机票页面,看着终点站那个熟悉的故乡,他又突然觉得乏力。

“不如点起一支烟。”

他处世的哲学就是品烟。品烟是需要高度集中的,舌尖、舌面、舌边、舌根、上颚和鼻腔,依次感受香烟的香味、余味和刺激性。但是想到她,尼古丁也不能烘干他湿漉漉的内心,他开车去了她的学校,在离学校两个转角远的路口等她。




END

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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