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CBR 特稿 | 填补生命:“南昌人”Amelie海外回乡寻亲记

康国卿 CBR传播人 2022-08-07


记者丨梁民达 徐雨婷

编辑丨Nobita 


在这趟蒙特利尔去北京的CA880航班上,绝大多数乘客都是东方面孔,他们用中文彼此交流,脸上带着旅程结束的轻松。有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稍显特殊,面对身边旅客的中文问候,她一脸茫然。

 

Amelie的旅途才刚刚开始,她要到中国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1994年8月,5个月大的Amelie被养父母收养带去了加拿大。大概四岁的时候,她在街上碰到一对带着孩子的华人夫妇,看到和自己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Amelie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父母是不一样的。

 

养父母并不打算隐瞒,他们告诉Amelie,因为不能生育,他们在中国收养了她和她的妹妹。

 

2018年,Amelie和妹妹相继大学毕业。Amelie离开中国24年后首次踏上故土,一家人去了北京、西安、桂林,和姐妹俩分别被收养的地方——江西南昌和同处江西的贵溪。

 

去年来中国时,Amelie尚没有要寻找亲生父母的想法。回到加拿大,她在社交网站上认识了一些跟她有相似经历的网友。看到有些人回到中国尝试寻找亲生父母,Amelie也萌发了回乡寻亲的念头。

 

为了此次回中国寻亲,她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存钱。十月是旅游淡季,Amelie选择最便宜的航班,出发了。


全文3817个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几乎没有线索”

 

10月20日晚上9点35分,入秋后的南昌寒风渐起。从渥太华到蒙特利尔,再到北京转机,辗转20个小时后,Amelie终于抵达了南昌。

 

在昌北机场到达大厅,朱翻译一眼就看出人群中的Amelie。“一个人拖着小行李箱,头上戴着耳机,昂首阔步,一看就是外国人”。

 

朱翻译是Amelie通过其他被跨国收养者介绍认识上的。朱翻译现供职于美国凯西基金会,日常主要工作是为来中国收养的国外家庭提供翻译服务。不过在这几年,朱翻译还帮助过30多位被跨国收养者回中国寻亲。

 

他们大都和Amelie一样,是1993年司法部、民政部颁布《外国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子女实施办法》后,最早一批被收养到国外的中国孩子,现已长大成人尝试回国寻亲。

 

确定Amelie的行程后,朱翻译向她要了手头上所有有关当年收养的资料。大部分资料来自在北京的中国收养中心,另一部分是养父母收养她时保存下来的。看过Amelie发来的资料后,朱翻译告诉她:“几乎没有线索。

 

按照朱翻译的经验,弃婴身上一般会有一张写有亲生父母信息的纸条。“有那个才有寻找的方向。”

 

Amelie没有纸条。唯一可以称为线索的,是一张“南昌市社会福利院收养儿童登记卡”。登记卡上的信息显示,Amelie在1994年6月20日从子固路街办被送到南昌市社会福利院,福利院给她取名“冯子艺”。


▲记录冯子艺信息的南昌市社会福利院收养儿童登记卡

 

大巴车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朱翻译告诉Amelie,“对接下来的旅程要保持平常心。”

 

和上次来中国一样,Amelie不用倒时差。第二天早上9:30,Amelie正式踏上了寻亲之旅。她选择的出行方式是公交和步行,既为节约出行成本,也为弥补上次的遗憾。

 

上一次来南昌,Amelie一家人坐着保姆车往返于景点和酒店之间,车窗把他们与这座城市的生活气息隔离开来。这一次,Amelie打算亲身感受她的“homeland(家乡)”。昨晚路过摩天轮时她还跟朱翻译说,如果有时间希望能去体验一下。

 

“南昌的地铁比渥太华的要好很多。”走进南昌地铁2号线,Amelie感叹说。

 

走出地铁口,迎面遇见子固路的路牌。朱翻译指着路牌上的三个汉字告诉Amelie,这就是写在福利院登记卡上的“子固路”。Amelie举起手机拍下一张照片。


▲ Amelie用手机拍下的子固路路牌


 Amelie打算先去见见子固路社区居委会的副主任雷友珍。今年7月,Ameli曾在网络上委托一位名为“Xixi”的中国志愿者在南昌帮她寻亲。Xixi寻访得知,原子固路街办已经并入滕王阁街道子固路社区,更名为子固路社区居委会。Xixi的寻访,曾得到雷副主任的热心帮助。

 

手机导航领着朱翻译和Amelie在老城区的街巷里穿行。Amelie像孩子一样四处张望着,不时停下脚步拍照,并让朱翻译就道路两边的建筑为她一一介绍。

 

朱翻译是安徽人,之前来南昌都只是过路,对这座城市并不熟悉。即使有手机导航,两人还是兜兜转转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子固路社区居委会。


▲ 两人兜兜转转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子固路社区居委会

 

在会议室,Amelie和朱翻译等到了外出办事回来的雷友珍。一看到Amelie,雷友珍马上想起了三个月前志愿者给她看过的照片。

 

雷友珍告诉他们,现在居委会里基本都是年轻人,原来在子固路街道办上班的人大都已经退休,有的甚至已经去世。7月份,她联系到了原子固路街道办事处的涂主任,1994年她正在原子固路街道办工作。

 

老人家就住在附近。一通电话后,大概十分钟,涂主任被请到了会议室。

 

因为年事已高,对当年的事情大多记忆模糊,但涂主任可以肯定的是,在九十年代初,这样的弃婴非常多。那段时间她曾为送到福利院的弃婴开具了多张证明,不过这些弃婴并非都是在子固路社区被发现的。

 

1994年,她还曾亲自送过一个弃婴到福利院,捡到弃婴的是社区里开麻将馆的徐家人。她还记得,那是在一个秋天,“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但根据福利院登记卡上的信息,Amelie是在6月20日被送到福利院的。

 

Amelie和朱翻译商量后决定再去徐家问问。

 

雷主任带着Amelie和朱翻译走进一条窄巷。正是中午饭点时分,居民楼里弥漫着呛鼻的油烟,雷主任敲开徐家的门时,老人家正在吃饭。听说是来问当年捡到弃婴的事,她招呼大家在门口的麻将桌边坐下。


▲ 徐家老人(右二)和雷主任(右一)一起摆好麻将桌,朱翻译在为Amelie介绍“麻将”


1994年的某天早上,徐家麻将桌上发现了一个篮筐,筐里放着一个几个月大的男婴。“一般不会丢男孩,所以记得好清楚。”

 

“秋天”,“男婴”,剪断了Amelie寻亲的唯一线索。临别前,徐家老人看着Amelie说:“你看她眉毛比眼睛长,肯定姊妹多。”朱翻译把这句话解释给了Amelie,她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寻亲前,朱翻译曾告诉Amelie,按照他的经验,Amelie应该有一个姐姐或者弟弟,“因为她并没有残疾,很可能是父母因为负担不起计划生育的惩罚把她遗弃了。”

 

“一个弃婴不可能有两个来处”

 

晚上九点,渥太华时间上午九点,Amelie的养父母发来一张图片。

 

线索中断后,Amelie让加拿大的养父母再找找当年的文件。终于,他们又找到一张由南昌市公证处出具的出生证明,上面写着“冯子艺于一九九四年五月五日被南昌市社会福利院从南昌县收入。”


▲ 由南昌市公证处当年出具的出生证明


出生证明上的出生日期和福利院登记卡上的出生日期都是1994年3月23日,但弃婴的来处和收入福利院的时间却不一样。

 

朱翻译告诉Amelie:“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一个弃婴不可能有两个来处。”

 

这让Amelie想起了另一件奇怪的事。去年在北京的中国收养中心,她和妹妹查看了各自的档案,在Amelie的档案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九平。

 

听到这个名字,Amelie的养父母当时激动了起来,因为九平是他们本要收养的孩子,但他们来到中国后被告知,“九平因为健康原因被暂停收养”,代替九平的是冯子艺。

 

在那份档案里还有一张字迹模糊的小纸条,由于不懂中文,Amelie觉得这张纸条并不重要,所以没有把纸条的照片发给朱翻译。线索中断后,她觉得有必要让朱翻译看看。


▲ 南昌县民政局当年开具的介绍信

 

“介绍徐玉莲等一名同志送去你处一名遗弃婴儿”,这是南昌县民政局开具的介绍信,上面的落款时间是1994年5月5日,和出生证明上的冯子艺被送到福利院的日期一致。

 

“一份信息指向子固路,两份信息指向南昌县。去南昌县找到徐玉莲可能才是正确的寻找方向”,朱翻译跟Amelie商量后决定,“明天去南昌县。”

 

打开南昌县地图,出现了一个重要的字眼——“熊”。在南昌县,有不少村子的名字中带有“熊”字,而这很可能是Amelie亲生父亲或母亲的姓氏。

 

Amelie之前曾通过DNA鉴定公司“23andMe”提交了自己的DNA信息,经系统对比,Amelie与一位在台北出生的老人是二代表亲,“也就是说Amelie与这位老太太的爷爷辈是亲兄弟”。而这位老太太的父亲恰好姓熊,出生于南昌。

 

10月22日一早,他们乘坐了近一个小时公交到了南昌县民政局。一位年长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他听说过徐玉莲,知道她是莲塘镇人,而且她过去送过很多孩子去福利院。

 

在莲塘镇政府,工作人员翻查了退休干部名册,没能找到叫徐玉莲的人。他们推测,徐玉莲可能不是编制人员。朱翻译和Amelie又找到莲塘镇派出所,希望能查到徐玉莲的户籍信息。不过派出所民警告诉他们,“个人不能随意查询他人信息”。

 

找不到徐玉莲,线索又一次断了。

 

“small chance”

 

Amelie很清楚,要在五天时间里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只有“small chance(很小的机会)”,她把更多的希望寄托于媒体报道和DNA数据库。

 

在南昌县公安局,Amelie采血录入了DNA信息,并留下了自己一位中国朋友的联系方式。如果数据库中有人的DNA信息与她的匹配,公安部门会通过这名朋友通知Amelie。


▲ 朱翻译帮Amelie记录下的采血过程

 

即使是“small chance”,Amelie也没有停止行动。隔天上午,Amelie和朱翻译带着200多份传单又一次来到了南昌县。

 

两天前,他们在子固路附近的农贸市场也发过传单,不过那次是在下午,菜市场里人不多。这次是上午九点,南昌县澄湖东路农贸市场里人山人海,Amelie不停感叹:“街上的人太多了!”

 

因为不懂中文,Amelie只能跟在朱翻译的身后。朱翻译挤进人群,递上传单,“你好,我们找人,麻烦您看一下。”


▲Amelie跟着朱翻译在子固路附近的农贸市场发传单。

 

有人接过传单匆忙走远,也有人热心建议去联系媒体,更多的人是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不懂中文的南昌人”。

 

在一家鱼摊前,老板娘看过传单后说:“会找到的,会找到的……”这是三天来,他们得到的唯一鼓励。


晚上回宾馆的路上,朱翻译接到南昌电视台记者联系采访的电话。明天的行程暂时没有安排,Amelie答应上午在宾馆与电视台记者见面。

 

电视台记者需要拍摄“Amelie在滕王阁登高远眺”的画面,因为之前来南昌已经去过滕王阁,本不打算再去的Amelie还是配合记者登上了滕王阁。


结束拍摄后,Amelie告诉朱翻译,“和去年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站在楼上,凉风吹过的时候,是她这次来南昌感到最轻松的时刻。


▲朱翻译帮Amelie在滕王阁上拍的照片

 

“重逢不是寻亲的唯一的目的”

 

这天傍晚,Amelie进了一家没有招牌的炒粉店,灶台紧挨着食客的餐桌,墙壁和地面满是油污。在四处奔波的三天里,她每一餐都是选择这样的“street food(街头小吃)”。

 

朱翻译点了两份肉丝炒粉,一份辣,一份不辣,辣的那碗是Amelie的。Amelie这个“南昌人”明显比安徽的朱翻译更适应本地口味。“她比我能吃辣”,朱翻译说:“这可能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味道。”

 

能让Amelie感到不习惯的,是无处不在的人和川流不息的车。在没有红绿灯的路口,面对快速穿行的电动车,“她像一只流浪猫”,司机停下车挥手她才敢走。

 

行程的最后一天, Amelie想买些 “南昌味道”作为礼物送给加拿大的朋友们。经人推荐,朱翻译带Amelie去了一家卤味店。

 

“这是鸡的脚,这是鸭的肠子、这是牛的胃……”听了朱翻译的介绍, Amelie皱起眉,摇摇头,从冷藏柜前走开了,“我的朋友可能无法接受这些食物。”最后,Amelie只是在超市买了些糖果。

 

在寻亲开始前,朱翻译就知道此行肯定会有各种遗憾。在他帮助过的30多个被跨国收养者中,成功找到的只有5位。而且寻亲还是一个“双向的过程”,亲生父母得愿意站出来相认。所以他会提醒寻亲者,“重逢不是寻亲的唯一的目的,这个过程也是在填补出国前那段生命的空白。”


▲10月23日,《南昌晚报》报道Amelie的版面

 

Amelie现在渥太华的市政部门工作。10月26日上午,Amelie就要离开南昌了。前一晚,朱翻译问Amelie,此行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是没能坐上‘南昌之星’。”Amelie说。

 

在发完传单后的当晚,Amelie就坐上了开往赣江市民公园的公交车。等待Amelie的是显示屏打出的一行字幕:“因检修,南昌之星摩天轮于10月7日-10月25日停运”。




点击关键词  查看精彩往期


胡银泉 | 龚岚 | 尹松 | 邓超 | 孙平 | 黄一

罗敏 | 刘世南 | 孟范昆 胡剑云 |田浩然 | 麻卫芳

同志妈妈 林夏羽  | Connie Mom |肖晨帆 | 蓝天救援队

敲钟人 | 师大蚁人 | 阿鹏音乐站 | 传销受骗记 | 抑郁症 

直击高考 | 国际不再恐同日 抗癌厨房 | 师大阅读现状报告

“1925造型”理发店调查 | 考研者纪实 | 15元“买”国家奖

师大体育江湖 | 城中村折叠 | 架空层搬迁博弈 泾口

“梦时代”跳楼少年 非洲猪瘟 | “拯救”保安潘有

盲人高考 |  世界残疾人日|无声的世界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