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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岚:“新聊斋”七题 | 新力量

夏 岚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夏岚, 1987年3月生于重庆市云阳县,师范毕业,曾做乡村教师数年。后离职,在多个城市辗转奔波。喜欢写作,完成长篇小说《梅梅》《血阳》《山奈听风》《身后事》等70余万字。本期所发作品为作者短篇小说处女作。现居成都龙泉驿。 



“新聊斋”七题

夏 岚

 

小路,别回头


小路的爷爷是个阴阳师,上哪儿都爱带着机灵乖巧的小路。因此,小路经常会得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拿峡谷外姓黄的那户人家来说吧。

入伏后,托着旱烟袋的爷爷越来越慵懒,黄家打了好几通电话,说想请爷爷过去帮家人占个卦,他却含糊一番,继续夹着烟袋打瞌睡。小路说:

“爷爷,黄家出得起钱,听说他家每年都能卖几十头黄牛。”

“呵呵,小路真乖!连这都替爷爷打探过了。”爷爷对小路无比慈爱,不管多么无趣的时刻,他都会笑嘻嘻地和小路好好说话。“可是小路啊,有些人家的钱收不得,是作孽呢。”

“为什么?”

“哎……”爷爷长叹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三伏天快过完了,稻花儿香气扑鼻,萤火虫都躲着小路,提防被他逮了去。黄家长子松七一大早就来了,用衣袖擦着额头的汗水,满脸赔笑地跟爷爷说:

“老师傅,真是不好意思,这大热天的非得请您下山一趟。我家老母亲卧病在床小半年,现在是汤药不喝,粒米不进,非要请您过去看看通个阴。您看看,这彩头我都带来了,纯粮食喂养的,精神得很……”

小路知道,通阴就是和鬼魂联络的意思,爷爷常说这个事儿煞气重,雄鸡血凶猛,能保得阴阳师少受伤害。主家带着鲜活的雄鸡上门请师傅,这是规矩。

只见黄松七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挎在腰间的大竹篓,嗬!好威武的大公鸡,跟小路图画书上看来的一模一样——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雄赳赳气昂昂,这是小路见过的最美的大公鸡,不由得惊呼:“哇,真漂亮!”爷爷瞥了一眼,烟斗在鞋底磕两下,烟灰落了一地,爷爷的叹息声似乎也钻进了土地里:“走吧,走吧,哎!冤孽呀!”

这是爷爷的口头禅,可是爷爷每次说这样的话,都会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爷爷拿一块黑布罩住了黄松七装公鸡的笼子,然后带上自己的藤条箱,像极了赤脚医生的扮相。爷爷说过,医生治的病看得见摸得着,并不见得凶险。但这世间还有另一种顽疾,说不得道不得,只道是前因得后果,谁能侥幸得安然呢?

去往黄家必经的那个峡谷对小路充满着强大的吸引力,他曾多次起过念头,要趁爷爷不留神的时候偷偷跑去漫游一番,无奈一直没寻着机会。

黄松七挎着那个罩了黑布的鸡笼走在最前面,小路走在最后面。这样的路队方式自小路记事起就是,不管前面有多少人,倒数第二是爷爷,走最后面的是小路。小路抗议过,他想走爷爷前面,他说小孩子走最后面容易走丢。可是爷爷却说要是小路不走后面,爷爷会走丢的,因为爷爷看不见那些脏东西,容易绊脚。小路虽然很委屈,可是他也不想弄丢了爷爷,所以渐渐习惯了。日子久了,他发现了走在最后面的乐趣。

比如这天经过峡谷的时候,小路又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她很漂亮,圆嘟嘟的小脸,眼睛大大的。小路最早看见她的时候,她比自己高半个头,两三年过去了,她比小路矮了半个头。以前,她都是和一个瘦高个人儿的男子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她的爸爸。她的表情和她那身一成不变的黑夹袄一样,沉默又孤独。小路很想问她, 喂,你热吗?可是她刚要发出声音,小姑娘就缩回了脑袋,头发拢过来盖住了大半张脸,眼神似乎也变得冷冽凄厉。爷爷说,小路,别回头!

小路只好小跑两步紧跟着爷爷,但还是忍不住偷偷向后张望,只看见了小姑娘若隐若现的上半身,她伸着双手,一如在寻求妈妈的拥抱。“小路,别回头!”爷爷这次语气更强硬。

突然,竹篓里的公鸡发出凄厉的叫声,这声音格外尖锐刺耳,不似清晨时的啼鸣。小路吓得追上去抱住了爷爷的腿,爷爷抽出手来搂住他,叹道:“冤孽呀!冤孽呀!”黄松七也被这叫声吓得下意识地摁住了竹篓的盖子。“放开吧!生路绝了!”这一刻,爷爷眼里起了一层朦胧的雾。

揭开那张黑布,原本蓬勃旺盛的大公鸡,已经僵硬,脖子上亮丽的羽毛全掉了,露出乌青色脖子,大红鸡冠冒着汩汩黑色血液,有恶臭四下散开。爷爷有气无力地说,狠呀!太狠了!孽缘难解呀!

黄松七当即就流下了眼泪:“老师傅,您可一定要救救我母亲,她青年守寡,含辛茹苦养大我们兄妹三人,这还没好好享福呢。我怎么忍心哪?”

爷爷没有回答他,只嘱咐他将鸡笼挂在那棵倒着生在崖壁的桑树上,然后三个人继续一言不发地往黄家赶去。

黄家的房子可气派了,红瓦白墙雕花栏杆。他们的房子建在田园中间,小路见过的田地都是麦子、油菜或者番薯,可站在黄家门外举目一望,满眼青油油的牧场,好看的花白奶牛和纯色的黄牛与山边洁白的羊群形成独特的风景线。真正惊艳了小路的不是这美丽的景致,而是那个出门来热情招待他们的黄家媳妇儿,唇红齿白,顾盼生辉,静如西子理妆,动则步步生莲。小路想,这世上一定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小阿姨。

茶毕,黄松七将爷爷领到他母亲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将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扶起来靠在床头。老妇人费力地睁开眼看见爷爷的那一刻,死灰死灰的眼睛有了一丝光亮,她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点什么,爷爷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让她别耗费力气。

爷爷在屋子正中间“啪啪啪”连占三卦,念念有词,再围着老妇人的床铺走了一圈,对靠墙那张长桌上供的画像作了三个揖,说道:“黄老爷子,你的心意是好的,可是人家不领情呀,要死磕到底,我也无能为力。你要是真有心,就保她去得安稳,别受血光之灾啦!”他并未燃香,可小路分明看见了一股白烟袅袅升起。

爷爷在画像前垂头念了很长一段经文,然后走到老妇人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一张彩色照片。那一刻,老妇人眼睛里落下一地浑浊的泪。爷爷将照片放在老妇人手边说:“这孩子没走远,但是也回不来了。不过你不要太过于忧心,黄家的香火,不会断在你手上。”小路看见老妇人的面色居然红润了一点,他还发现那照片上是他见过的那个峡谷里的小姑娘。

“小路,走,我们回去。”这是个很奇怪的指令,爷爷靠这门手艺维持生计,所以他一般完事后都会给主家报价,还会在主家的盛情挽留下酒足饭饱之后再离开。可是这次,爷爷的活儿完成得很潦草,也没说报酬的事儿,更没有留下来吃饭的意思。这已经是晌午,小路闻着柴火和饭菜混合的诱人香气,半个步子也不想移开。爷爷大跨步走出老妇人的房间,黄松七立马追出门,走在最后的小路听到房间里传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不是老妇人发出来的,因为那分明是个老头儿的声音。

黄松七在大门口拉住了爷爷,眼里噙满泪水:“老师傅,我母亲她……母亲真的就……”他泣不成声。美得不可方物的松七媳妇儿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盛情邀请老师傅吃完饭再走。爷爷没有抬眼看她,只冲她挥挥手说:“你先回避一下,我跟松七说几句话。”小妇人虽然有些惊诧,但她还是轻快地应了声:“哎,好嘞!”看得出来,她真是贤惠。

爷爷拍了拍黄松七的肩膀,对着他家一片繁荣的牧场说:“松七啊,你是个好男人。只是人世姻缘天注定,强求不得,与子女的缘分,也分早迟,不过你放心,你命中注定儿女双全哪!”

“谢谢老师傅!女儿巧巧失踪,我们夫妻身心确实都受了不小打击,好在媳妇儿近两年一直在调养,城里大医院去看过了,医生说今年准能怀上。可我希望孩子出世之后,能有奶奶陪伴,母亲别提有多想看看自己的孙子……”说着说着,这堂堂男儿又开始大把大把抹眼泪。

“你会儿女双全,你的母亲定能尽享天伦之乐,若有其他伤痛,还请你一定要振作,早日走出来。”说罢,爷爷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一边走一边提醒小路:“别回头!”

黄松七和他媳妇儿一直在后面喊:“老师傅,老师傅,您不吃饭也不收钱,可让我们礼节上怎么说得过去?老师傅,老师傅……”

爷爷越走越快,反复嘱咐:“小路,别回头!”

小路抱着爷爷的藤条箱,满腹疑问,他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那个漂亮的小阿姨。黄松七还在扶着栅栏对爷爷喊话,松七媳妇儿在他身后一两米的地方,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子从后面紧紧搂着她,头搭在她肩上,一脸陶醉。

“小路,别回头!”爷爷又发话了,使得小路没来得及把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一些,脑海里对那模样是有记忆的,同那个小姑娘的印象一样清晰。对,这是峡谷里带着小姑娘的那个男子。

一个星期后,峡谷外传来一个令人费解的消息:黄松七漂亮健康的媳妇儿突然就死了,毫无征兆,他那奄奄一息的老娘,反倒是能下床活动了。

和这个消息一起传开的,还有峡谷里的两条人命案。在黄松七媳妇儿暴毙的那个清晨,领头羊向着峡谷一路狂奔,冲进乱石坑,帮忙牧羊的老胡气喘吁吁地追上去,差点没被吓死,在桑树下横七竖八的石块边,躺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都已经烂得只剩骨架,小孩儿的那件青色夹袄老胡有印象,几年前松七的女儿巧巧穿过。还有一个罩着黑布的竹篓,爬满了黄蚁。据说,民间阴阳师的法器被冤魂困住以后,如果由那鬼魂尸骨下生出的黄蚂蚁啃噬一番,就算是人间阴间祸福两清,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黄家是怎样确认小的那具尸体是巧巧,没人去追问,但小路知道他们把巧巧和松七媳妇儿最终葬在了一起。

又过了很久,久到小路长成半大小子,爷爷头发全白。峡谷里的另一具尸体算是有了定论。那是松七媳妇儿娘家的邻居禾城,他比松七媳妇儿年长五岁,松七媳妇儿父亲多病,她在娘家时田地里的体力活儿基本都是禾城一家帮忙干,一来二往,她跟禾城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年轻人生命力多旺盛呀,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在犹豫不决之时,禾城应征入伍,当兵去了。他是希望借着当兵的机会,看看能不能让自己有更好的锻炼和发展,给心爱的姑娘更好的生活,只是他走之前并不知道这姑娘有了孩子。黄松七是在禾城入伍一个月之后就娶回了天仙般的媳妇儿,这媳妇儿娶回家六个月就给他生下了健康漂亮的“早产”女儿巧巧。

聪明伶俐的巧巧五岁时,禾城回到了家乡,他到底有没有混得出息没人知道。不过他找到松七媳妇儿,也知道那个跟自己眉目十分相像的巧巧是自己的女儿,这让他欣喜若狂,他不计较巧巧娘做了他人妇,他要她跟他一起离开。巧巧娘怎么回答也没人知道,但禾城轻而易举地带走了巧巧。然后,巧巧娘和黄家人一样,因为巧巧失踪哭得肝肠寸断。

在禾城的尸检报告中,确认有中毒痕迹,但至于是何种毒,如何被毒,一时之间都没有准确结论。爷爷跟小路说:“蛇蝎女人心呐!虎毒还不食子呢,得了富贵,忘恩负义,是会折寿的。黄老爷子还算是个明白人,想让人家放过妇人,不惜以老婆子的命去换,哪知道人家那么固执,冒着形神具散的风险,也要索了那妇人去。黄老爷子终归是不懂因果,这妇人生来就不是他家人。”

小路没太懂爷爷的意思,黄家可能从阴影里走出来了吧。松七已经新娶了媳妇儿,不如前一个漂亮,但给他生下了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这可是足月生产的哦!黄家老太太也还硬朗,常常带着孙儿孙女房前屋后转悠。

峡谷外风光依旧,小路每次跟在爷爷后面穿越那神秘狭长的道路,爷爷都会提醒:“小路,别回头!”日子久了,小路真的就懒得回头了,天上地下的悲喜,哪看得尽呢?


钟年福


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认知或者信仰,一些老人家总是对鬼神之说有谜一般的坚定,特以我奶奶为例。据她说,她是五行火旺,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对她避而远之,故而从未见过阴地里的来客。倒是在早些年,她身边好几个五行土旺的人都有过那种遭遇。

最早的一例发生的时候她才只有10岁,也就是刚被送到我爷爷家做童养媳的那年。当时我曾祖父经营着一家小饭店,主要就是给过路的挑脚汉提供点清粥小菜,打个尖歇口气,平时打理小饭店的是曾祖父的续房夫人黄老太太和另外几个婆子,不过都是些小脚女人,少不得再雇一个壮年男子担水劈柴。曾祖父雇的男子叫龚年福,做长工。

龚年福爱抽烟,尽管曾祖父每年会给他整整5斤烟叶,可这对于他的烟瘾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所以他就别出心裁地在一大把枯树叶子中间夹一小段烟叶来解馋,还为此沾沾自喜,美其名曰“细水长流”。哪怕是别人烟斗里磕下来的一点点残渣,他也会巴巴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拈起来,如获至宝。

龚年福不和其他长工短工一起下田做农活,他主要就是给几个应付小饭店的婆子打杂。这个人很是勤快,重活粗活抢着干,无论多么繁忙琐碎,他总是乐呵呵地忙着,从来不耽误事儿。由于当时的店子开在一个小山坳里,跟前没有打井。除开别的,龚年福每天最有规律的一项活计就是担水,他每天早晚都要往返十几趟到山背面的麻柳凼取水。

山坳子里植被茂密,加上两面凸起的山脊,白日里阳光照射时间短,所以夏天特别凉爽,这时店子上打尖歇脚的人格外多些。

这年夏天,龚年福还是和往年一样,日出前担回日里要洗菜煮饭的水,日落后再去担回晚间洗澡浣衣的水。麻柳凼在阳山一面,日头从早晒到晚,相比其他地方炎热得多,因此他做了这样少遭罪的安排。

刚入三伏的那天黄昏,龚年福担着水往回走,在山脊拐弯的地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唤着:“龚年福,下来抽烟哟!龚年福,下来抽烟哟!龚年福……”就这样连续地招呼着,那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时大时小。其实不管怎样的声音,他都感兴趣,谁让他嗜烟如命呢。当他正准备放下水桶看个究竟,就听见黄老太太在大声招呼他:“龚年福,搞快点,等着水用呢!”说也奇怪,这一招呼吧,那个唤他抽烟的声音戛然而止,寻不见一丝动静,就像根本没有响起过一样。

那天歇店的客人尤其多,黄老太太临时寻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短工跟着他一起来担水。后面的几趟,每次路过那个拐弯处,龚年福不由自主地尖着耳朵寻那个声音,均无果。他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不断浮现出那个声音:“龚年福,下来抽烟哟。”声线气若游丝,飘飘忽忽,直荡得他心痒难耐。忍不住大半夜踹醒睡他旁边的刘憨子叨咕这事儿,刘憨子困得不行,听得懵懵懂懂,迷糊中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该是闯鬼了吧!”瞬间打得他也没有精神,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龚年福照样出门担水,一路上只有几声早起鸟儿的啾啾声和河岸断断续续的蛙鸣,山脊拐弯处也如平常一样,并无喧扰。龚年福暗自思忖,可能是幻觉,太渴望有人散烟了吧,为此甚是失落,导致他一整天干活儿都没那么带劲,被婆子们数落了好几回。这对他来说可是少有的事儿。

又到了黄昏取水时,他没精打采地担着水在山路上摇摇晃晃走着。到了山脊拐弯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龚年福,下来抽烟哟!龚年福,下来抽烟哟……”又是那样连续的呼喊,又是那样气若游丝,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却直直地灌进耳朵里。龚年福不由得有点小兴奋,大声问:“是谁呢?是在唤我的么?”说也奇怪,这一问吧,又把对方问得悄无声息了。龚年福放下水桶,立着扁担,细细扫视了一周,没发现人影儿,也听不见声音。真扫兴!龚年福有点毛躁了,他感觉有人在故意耍他,悻悻地担起水。刚要起步,声音又响起来了:“龚年福,下来抽烟哟!龚年福,下来抽烟哟……”这次听得分外真切,这声音不远,似乎就在小松林那边。龚年福愤愤撂下水桶,任由水洒了一地,也不张口问了。索性丢下扁担,循着声音往小松林那边找去。

说也奇怪,进到小松林,越往里走,路越宽敞,龚年福觉得步子也更轻快。那个声音持续不断地唤着,虽然一直是那样飘乎乎的,但是可以感觉得到越来越近。这路又宽又直,像是经常有人来往。

也不知走了多久,龚年福眼见豁然开朗鲜亮起来:一个繁荣的错落有致的街道出现在眼前,一栋又一栋单门独院的房子,有的用篱笆围着小院,大敞着院门,有的则直接袒露着门口的小坝子。不过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门边贴着对联,写的是些什么吉利话,龚年福就不知道了,他是个文盲。看得出来,这都是些十分懂生活情趣的人,房前屋后繁花如织,朵朵开得格外张扬格外艳丽。

声音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呼唤着他,好像来自屋群另一端。龚年福穿过错落有致的院落,来到旁边的空地上,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火堆坐着,可以确定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这些人背对着他,让他一时之间无法辨出到底是谁在招呼自己,似乎所有人都有发出的声音。

龚年福刚走到火堆边席地坐下,旁边一个穿着长衫的便给他递过来一根白纸皮的卷烟,长袖飘然,不见五指。接着,围坐在这里的其他人也一个传一个地递烟过来,不一会儿就收了一大把。那个粗衣劣布蔽体、草皮瓠叶果腹的年代,卷烟多稀罕哪,白纸皮儿那就更是金贵。“一夜暴富”喜得龚年福连道谢都发不出声儿,感觉整个人飘飘然不知所以。待稍稍定神,细细扫视一番这些人:

青布长衫,白胎里衬,滚边镶扣,做工精细考究。清一色的秀才方帽,作帽翅的两条光洁绢带水平垂下,更显风度翩翩。他们个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偶有阴风拂面之感,但无衣衫随风微动。

这些人似乎全都与他背向而坐,他不甘心地前倾后仰、左顾右盼,撞入眼睛的始终是背影。好奇心驱使他刚想向身边递烟给他那个人一问究竟,骤然发现自己直着脖子发不出声儿。顿时疑惑重重,本能地想站起来,惊见自己的脚上和背上居然各坐着一个长衫客,两边其余人也像是故意挤压在他身上一样,硬是挪不得身。僵持之下,龚年福忘记挣扎,摩挲着手中的纸烟,满足感油然而生。索性点根烟吧!取一支叼在嘴上,然后尝试将头手伸向火堆,可坐他脚尖上的长衫客一动也不动,纸烟寸长,他实在是够不着火焰。后来一想,自己腰间挂了一支烟斗呢!长柄的,费老大劲儿才将它摸出来,接着把卷烟小心翼翼插好,说也奇怪,刚刚还困着他的几个长衫客瞬间消失不见。烟瘾难耐的龚年福懒得去追究那些,迫不及待地叼着烟斗凑近火堆,使劲吧唧着。然而,无论他使多大劲,用多少法儿,就是点不着。反反复复折腾许久,也愣是没吸上一口。他不由得恼羞成怒,摘下卷烟,气急败坏举着烟斗对着火堆一顿乱捣。同时,还用左手拇指使劲掐着中指,按婆子们的说法,烧着不顶事儿的火是邪火,捻指请神,可以让火星子旺起来。哟嗬!这不捣鼓还好,一捣鼓就把那么大一堆火全给捣熄了,一丁点儿火星星都不剩。周围一圈长衫客也一个不剩,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个呼唤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不再索然单调,而是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龚年福,龚年福,下来哟,下来抽烟哟……龚年福,下来抽烟哟!龚年福,下来抽烟哟……”这声儿此刻听来格外尖锐,一声声地催得人血脉偾张,龚年福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目眩、四肢瘫软,渐渐地倒下了……

话说黄老太太这边始终等不到他担水回去,天黑了依然不见人影儿,便差了几个人出来寻他,结果只在路上寻着水担子,没找着人。不管咋说,人不见了总归还是大事,就邀着家里的长工短工姑子婆姨打着火把通夜地寻,漫山遍野,田边地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迹。直到四更鸡叫,曾祖父突然想起什么,便组织了几个壮年,叫他们去钟氏坟地那边找找看。

果然,他们在坟地附近的一个小沙坑里找到了龚年福,他匍匐在沙地上,双手抱着头,一只手捏着的烟斗扣在自己的天灵盖上,另一只手拽着一把丝茅草花,眼睛直直的,幸而还有一丝气息。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去,还请道士做了法,两三天便醒了过来。按道士的说法,他那夜没毙命得益于那只烟斗,因为这类器物上有鲁班护法。龚年福醒过来的头几个月精神头还挺好,只是不再抽烟了,能细细地和人讲那晚的事。后来没多久就开始变得颠三倒四,逢人便讲自己有两个后脑勺,完全没法进行日常劳作,曾祖父只好把他辞了回去。

听说他疯疯癫癫活到第二年七月半就死了,说来真是巧,是莫名地死在了一个沙坑里,脸着地,七窍里全是沙子。



鸯 嫲


此记,1920年。

一个不肯说出自己姓名的村妇,用不古不今的语言讲述了鸯嫲这个故事,无地缘,无国界。如下: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到达贡村时22岁,相伴一路的夕仉娘油尽灯枯,她说:

“鸯嫲,你往前走七里路,寻着门口种有芭蕉的人家,托付了吧!”

鸯嫲惊慌失措,她的丈夫夕仉,已落匣成灰,小小的骨灰盒正被他娘紧紧搂在怀中。那曾是一位文治武功皆出众的翩翩儿郎,大婚逢上瘟疫盛行的年月,洞房之夜,他正笑看红晕晕开在新娘娇俏的面容,柔情漫溢眉梢的瞬间,但见额上青筋凸起,唇舌紫乌,倒地,口吐白沫,继而股战胁息,目眦尽裂,殷殷鲜血自双耳溢出,道人、方士、药师齐上阵,皆无效果,凌晨鸡鸣,暴毙。

气竭前一刻,他拽住鸯嫲的裙裾,战栗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五千里东芭蕉树下,是故土,请等我。”

鸯嫲是年17岁,经年不出自家幽深的宅院,夫家十六里, 已觉水远山遥。

良缘佳配,只叹有缘无分。

一夜,生死相别,一生,“遗孀”名分定下,十七鸯姝自此更名鸯嫲。

狰狞的瘟疫如雾如烟笼罩人间,那条河,那片平川,人畜累累,无一幸免,尸臭氤氲,密不透风,腐肉遍地,黑压压的苍蝇集结成一块巨大的铁板。夕仉爹舍出最后十钱丹参,嘱咐妇人:

“带仉儿骨灰,逃。过黑森林,东行无碍。”言毕,毙,偌大宅府死寂。

婆媳简备行装,黑纱罩面,口含丹参,生石灰碾与步前,日夜兼程。

丹参耗尽,石灰囊空,出黑森林。

大地开阔,空气清新,性命无虞。婆媳二人泪眼婆娑,继而相拥号哭,生者出生天,逝者长眠异乡,虽灾难无情,然人心血暖,怎能不伤心欲绝?因背负嘱托,将前行,回身跪下,叩头三响,以示诀别。

风餐露宿,面对日出方向,非病痛不停歇,非洪水非断崖不转折。路有瘴疠蛇虫、穷寇恶霸等重重艰险,凡千钧一发,鸯嫲清泪滴于骨灰之上,皆逢凶化吉。

东行山高林密,水阔滩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行路四千九百九十三里,夕仉娘自忖不负所托,止步七里之差,含笑西去。

鸯嫲葬夕仉娘于子母石下。据传,母之肉身葬于子母石,儿之骨灰可得再造之机,滋筋凝血,聚骨生肌,还原肉身。哎!感念世间母恩浩荡,永生永世奉献,不死不灭。

起风,吹起新坟半抔黄土,吹落山隘梧桐秋叶,放眼望去,风急天高,山穷水恶, 孤坟卧于其间,甚是凄凉。鸯嫲含泪一拜再拜,抱着骨灰盒,再东去。

每过数十步,凋敝景象便更添一分,初有蔫蔫灌木,再有萧萧野草,最后只剩光秃秃的岩石,有圆形石屋立于石上,墙壁刻朱漆大字:五千里极东,贡村界。

穿过狭窄的门洞,下阶梯,再过门厅,便是石屋另一面小院,十平有余,高高的石墙挡住向外的视野。有一青衣男子坐在地上,他面前的花圃中,长着一株芭蕉,不足半米,孱弱如发育不良的玉米苗。

“不准把骨灰埋在这里。”是那个男子愤怒的声音,鸯嫲一愣,失语。

“给我木梳。”他不回头,但明显是在吩咐鸯嫲。

鸯嫲居然不怯生,顺手就给他木梳。

青衣男子将后脑勺的头发往前梳,罩住整张脸,与下巴上的胡须虬在一起编成一个长长的辫子,垂过腹部。

“洗衣。”他又吩咐。

鸯嫲照做。

“沏茶。”他说。

鸯嫲照做。

……

就这样,鸯嫲做了他的妻子。没有任何程序衔接,没有任何意外过程。他们就在那个有门进无门出的石屋里一起生活,里面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像所有男权至上的荒唐国度那样,鸯嫲卑躬屈膝,承担所有家务活。男的呼来喝去,吃喝拉撒以及在女人身上发泄。只是他永远用浓密的须发罩住面颊,明明正面相对,鸯嫲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扎着发辫的后背,吃饭喝水时,他转过身去,后脑勺对着鸯嫲,咕嘟咕嘟的吞噎之声犹如闷雷。

这个常年着青衣的男子生命力极其旺盛,不辨时辰不分地点,毫无节制地索要鸯嫲,反复命令“不准把骨灰埋在那里”,他指的是花圃。不过他愈是强调,鸯嫲就愈强烈地想要对抗。

无奈他像影子一般,无时无刻不在。

鸯嫲盼着熬着!

寒来暑往,石屋里感知着明显的四季,三年三年又三年,终于在一个惊雷乍起的黑夜,趁他不备,鸯嫲将夕仉的骨灰填入了芭蕉树下,并抓一把柴灰装在骨灰盒里,小心掩饰。

自那以后,每次青衣男子行事后沉沉睡去,鸯嫲就把洗身子的水倒在芭蕉树下。再后来,晨昏洗漱的水以及每月经血,鸯嫲都一点一点偷偷攒下用来滋养那棵芭蕉。

芭蕉树渐渐变了模样,叶片宽阔,枝干强壮。再一个三年三年又三年,芭蕉树已经如水桶一般粗壮,树冠遮天蔽日,将整个石屋包裹起来——青衣男子消失很久了,鸯嫲没法描述他是怎么就彻底失去踪迹的,好像是死了,又好像是随风飘上了天,又好像是被芭蕉树根缠住下巴上的辫子,扼喉气绝。他消失了一天两天,还是一年两年,鸯嫲说不清,似乎很久没见,又似乎前日还同床共枕。

鸯嫲觉得自己脑子更加混沌,她老了,石屋里的镜子可以作证,鹤发蓬乱,雪白如丝。

她看见一个更久远的时代,看见了自家老宅子,也看见了朱床红帐和金色烛台,还有少年夕仉,他握着书卷,双目紧蹙,吟唱: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少顷,烛尽灯灭,有惊涛骇浪之声,鸯嫲眼前仿若有窗,窗外惨淡的月光,铺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嗬!夕仉来了,穿着闪闪发光的绿色绸缎衣裳,他笑意吟吟,深情款款。

拥抱,亲吻,缠绵,如同汪洋大海无边无际。

鸯嫲的苍苍白发变成青丝缕缕,她感到轻盈、快活,肌肤充满力量。

月光下去了,涛声下去了,世界上所有的悲欢都下到海平面去了,他们依然还在拥抱、亲吻、缠绵,无休无止。

此记,2021年。

今已过百年,没人说得清她讲述的可怕瘟疫洗劫了何处,也说不清极东之贡村安与何隅。由此衍生出妓女和伤残逃兵淫乱,白发老嫲嫲同芭蕉耦合的两种香艳奇谈,倒比村妇的描述更加细致生动。


达爷爷的烟斗


乌诺又摔倒了,鼻尖儿磨掉了皮,脸颊上满是乌青的埂子,额头上那个已经快消肿的包块被彻底跌破了,鲜血直流。妈妈吓坏了,立马将他拉起来抱在怀里,对着自己的手心连哈三口气,然后快速捂住那个翻开得像一双红唇的伤口,念念有词:

“包儿散,包儿散,神仙止血恶鬼莫看。”

这不管用。鲜血依然像蛇信子一样肆意舔着她的指缝,汩汩冒出来,瞬间就糊得乌诺眼睛都看不见了,头也晕乎乎的。他说:

“妈妈,我马上就要死了,请你不要打开我的文具盒。”

“傻孩子,摔破头只会疼,不会死。”她熟练地解下腰带为乌诺包扎伤口。爸爸挑一担水回来了,看见满脸血污的儿子,既心疼又气恼,用不太温和的语气说:

“小乌诺,你怎么老是摔跤?”

“是焦布达对我使绊子,他陷害我!”乌诺好生气,扯着嗓门儿辩解。

妈妈连忙捂住他的嘴巴,紧张地说:

“别瞎说,达爷爷是个好人,可别诬陷他,当心让他听见了晚上投梦吓你。”然后向着西方连连作揖:

“达爷爷莫怪,小孩子不懂事,达爷爷大人大量,莫怪莫怪。”

“切,他明明小肚鸡肠,就算他不怪我,我还怪他呢!”乌诺远不如妈妈虔诚,不服气地喊道。

妈妈是真生气了,顾不得儿子头上刚刚添了一个新伤口,依然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乌诺对妈妈那一巴掌并没什么明显的感觉,因为头上的伤疼得他浑身火辣辣的,脸上紧绷感十分明显。哎哟,看呀,眼皮都肿得老高老高的了。可是乌诺很不满意妈妈打人这个举动,他说:

“你是坏妈妈,你跟焦布达是一伙的。”他冲着小院儿那棵枇杷树喊:“你看,就是他绊倒我的,他还在那里笑,就是焦布达,你看你看,焦布达在那儿笑。”

妈妈看着这个摔得面目全非的孩子,真是无可奈何,只得连哄带骗地把他弄进了屋子里,然后和爸爸一起接着出门担水去了。

被妈妈锁在房间里的乌诺依然在生气,他把文具盒塞进怀里紧紧搂着,给窗户上的焦布达投去一个狡黠的笑:

“来呀来呀,就不给你,急死你,活该你没有烟斗用。”

焦布达的脸在窗格上不断变化,一会儿是眼珠子耷拉在嘴角边上,一会儿又是嘴角撕到耳根的位置,一会儿又只有半边脸,有时候甚至只看得见那双干巴巴的手。可是不管看到的什么,乌诺都能确定那就是焦布达。乌诺怀里藏着的文具盒里有一支黑底红花的烟斗,那是焦布达生前最宝贵的东西。首先是因为烟嘴儿是纯金的,值钱,然后那烟杆儿也颇有来头,是一个法国中尉送给他的。他靠自己当年在战场上的勇猛赢得了中尉青睐,有幸得到这份礼物,所以,这算得上他一生的荣誉象征。

小寨里没有人知道焦布达到底是参加了哪一场战役,因为他太老了,老得连乌诺年迈的爷爷奶奶都管他叫达爷爷,晚辈们为了方便称呼,只好也跟着叫他达爷爷。达爷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懂奇门遁甲之术,是小寨里的权威。他特别爱养兔子,那些红眼睛白绒毛三瓣嘴的小家伙被达爷爷照顾得特别好,他每天都要出去给它们寻觅新鲜肥美的蒿草。

达爷爷最后一次出门给兔子觅食是在上上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日,他挎着竹篓割走乌诺家菜地边的所有青蒿,这让乌诺很生气,那是奶奶说好要采回来给自己做蒿子馍馍的。所以,当乌诺见到那支烟斗之后,便偷偷藏了起来,达爷爷折回来询问的时候,他没承认。结果上个月第二个周一的清晨,达爷爷就去世了,死也没寻着那支烟斗,临死前抓在手心的那把烟叶,分明预示着他最后的不甘和倔强。

妈妈总是教乌诺要善良,所以在达爷爷下葬后的第三天,乌诺带着烟斗去了他坟前,还认真给他磕头上香,然后恭恭敬敬把烟斗供奉在坟前。可是达爷爷看到烟斗的时候,把棺材板锤得叮叮咣咣响个不停,听得乌诺一点都不高兴,他觉得达爷爷是在指责自己,一生气,取回烟斗揣在怀里,转身跑回来家,然后把烟斗藏在文具盒里死死扣上,再也不拿出来了。

从那以后,乌达随时随地都看见达爷爷跟在自己身边,时不时还推搡他,有次甚至差点把他推进鱼池里淹死了,还有一次把他拉进后山挂在了树枝上。还有这次摔跤,也是达爷爷在门槛边故意使绊子,没差点儿直接要了他的命,可是乌诺不管,任由达爷爷怎么捉弄自己,就是不肯交出烟斗。眼皮肿了又怎么样,依然可以做些让达爷爷看着生气的鬼脸,气得他把窗棂撞得砰砰响,而调皮的小乌诺,早已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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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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