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丨南昌高校说唱：“地衣”坚韧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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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说唱像潜在水里的鱼，还在为浮出水面的那一口呼吸而努力。正是因为怀着“被听到”、“被认同”的渴望，年轻的声音里充满真挚。

他们自述起伏的生活，描绘繁华的世界，制作的音乐未必精致，但饱含未经雕琢的青涩与真实，也有少年独有的灵巧与锐利。或许在他们身上，正藏着那一份说唱的纯粹。

记者丨芦雪宁

编辑丨一苇

2021年6月6日，南昌刚刚入夏，气温却像一个急于证明自己迈进了成人世界大门的十八岁少年，加速飙升。夕阳被尽数收进山的背面，夜晚正式降临。体感仍是带着潮湿的热，稍不留神，汗就爬满全身。

年复一年的潮热南昌人早已习惯。六点过后，王府井百货七楼的黑铁现场，一场名为“珠联璧合”的说唱比赛拉开了帷幕。台下的空间很快被填满，情绪一触即燃。结束了一周劳累的年轻人，在周日的晚上选择用一场狂欢去释放。

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的背投显得尤为闪亮。追光灯漫无目的地在场内逡巡，扩音设备发出一阵细微而短暂的轰鸣，主持人宣布比赛正式开始的那一刹那，欢呼和尖叫犹如沸腾的水，翻滚、跳跃。

这是一场有些特别的比赛，选手全部来自南昌的十五所高校，他们将以团队的方式，通过评委的投票评审，在今晚决出胜负。每位选手上台，台下都有一阵支持者爆发出的欢呼声，犹如夏季骤然却有着奇妙节律的阵雨。

嘻哈音乐，作为一种宣泄青年内心苦闷、对抗社会的灰暗压抑，在特定时代、特定群体中兴起的小众亚文化，长期自由“蛰伏”于地下，直到2017年我国首部说唱综艺《中国有嘻哈》的热播，将嘻哈带进了大众的视野。

从“地下”走到“地上”，从“不被理解”过渡到“万物皆可说唱”，从追逐模仿到扎根本土。说唱开始跻身主流音乐的行列，拥有了浩瀚的听众和闪耀的舞台。

在南昌，高校说唱正如雨后的“地衣”，坚韧生长。

伴奏的声音逐渐盖过欢呼，选手们尽情表演，人声通过话筒总会有些失真，但表演传递的情绪和能量却是直击人心。选手们忘情地享受着舞台，甚至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歌曲高潮处几乎成了嘶吼，灯光错落，照亮了眼里的泪花。

公演的感染力是致命的。观众不再抱有立场，不约而同地开启手机闪光灯应援。对于选手之中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公演，谁也不想留遗憾。

在后台候场的于梓杰也是。

一屋基于相同爱好的陌生人在这里相遇，团队最亲、最熟悉的朋友也在身边，但紧张感还是不断地涌上心头。于梓杰紧紧地握住手里的话筒，大拇指在光滑的筒身来回摩挲，默念着背了无数遍的歌词。

这是他准备了几个月的比赛，他不想出错，哪怕一个字、一个音节的失误都不允许。

2000年生的于梓杰，就读于江西师范大学商务英语专业。大二下学期，在身边同学或多或少开始为即将过半的大学生活而迷茫心慌时，他显得格外平静，或者说，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

于梓杰尝试做说唱开始于2021年初。音乐作品流转在亲朋好友间，几个不同音乐平台上的收听数据也大差不差。纵然有些失落，但绝对不算是气馁，于梓杰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够展示自己的机会。

偶然得知“珠联璧合”将要举办的消息，他兴奋又紧张。比赛要求以团队形式进行，他不确定朋友们是否都有公演的念头。深受川渝地区说唱文化熏陶的林智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其他人也很快同意。

▲“珠联璧合”南昌工程学院队比赛现场 摄/赵心怡

“感觉很不真实，太快了”，演出的几分钟在于梓杰的记忆里成了一阵龙卷风，但那种空白不完全是因为紧张，更多源于快乐。他踩着节奏吐出熬夜写下的歌词，在众人的注视下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这是于梓杰从未有过的体验。

于梓杰甚至不确定有没有失误，直到下台反复和团队朋友确认他才相信，刚刚的演出，可以算是达到了预期中的完美。作为公演初体验，整个团队都很满意。

最终的排名没有名列前茅，在十五所高校团队中，于梓杰他们只排到中下的位置，评委给出的意见很中肯，也表示团队中有印象深刻的选手，给予了他们鼓励。对于梓杰来说，排名不重要，他在乎的是这段宝贵经历。或者说，是林智口中“被听到的机会”。

疫情是一道伤痕，留给人们叹息。但这场比赛却给了于梓杰一行人信心。比赛过后，他们依然照常学习生活，课余时间做着说唱，不同的是，隔段时间就能够看到音乐平台里多了几则类似“从公演来的”的评论。

那个夏夜的滚烫没有消散，它化作时间里一束温柔的光，照亮了于梓杰今后创作的路。

从初中就开始听Eminem、Logic，有名的外国rapper基本都听过，于梓杰走上说唱创作的道路，绝非一时冲动。对说唱的最初认识，是觉得说唱能够更好传达自己的情绪和态度。他的创作初心，就是想和Eminem一样，用真实打动人。

作为多年的说唱爱好者，于梓杰耳机里流淌着成千上百首他人的故事，很多个瞬间都有提笔自己写词的冲动。但正因为是珍视的爱好，他绝不想做一个三分钟热度、半途而废的人，只有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付诸行动。

自2017年《中国有嘻哈》热播后，一系列的说唱节目紧随其后，2020年的《说唱新世代》又达到了另一新高峰，这不仅使得原本的“地下说唱族”抓住了到“地上”活动的机会，也招徕了一批零基础的入门新生。

于梓杰认为，说唱的灵魂是歌词，但现在更多人喜欢炫技，为押韵而押韵，“歌词内容空洞、无意义，很多复制粘贴，模仿的味道太浓了。”越是对说唱音乐了解的深入，于梓杰就越感觉到一些“新鲜血液”的“不专业性”。说唱分类确实很多，但他始终觉得，无论哪一种，都应该先练好基本功，有真材实料。

流量所带来的利弊显而易见，说唱逐渐成为了“无门槛”的艺术，虽然受众面广了，却没能有更多优质的内容出现。“大部分人做的内容无非三种，第一，我emo了，这属于无病呻吟的类型；第二，别人说的都是错的只有我是对的；第三，我最强，无人能敌，自卖自夸型。”于梓杰认为说唱开始同质化了。

他将现在多数的说唱作品分类，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再做简单重复的工作。比起收听新歌，于梓杰还是更偏爱经典，在自己的创作历程中，他的采样也多来自于早几年的作品，以此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初心”。

在“珠联璧合”比赛中，有不少参加过比赛、较为成熟的音乐人。他们气场比一般参赛者强，对舞台的控制也更游刃有余。于梓杰看着他们的表演，感到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比如一些热场小技巧和配合歌词做出的各种手势。

▲说唱歌手现场 图源网络

同时，这也是一种映射自我的方式。在别人的歌词里，于梓杰听到了很多与自己相似的经历，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惺惺相惜。刹那间的共鸣，是无可替代的浓烈。

作为一个江西本地人，于梓杰对南昌的说唱发展状况直言不讳。氛围不够浓厚，没有一个实力雄厚且出名的厂牌，发展平台小，比赛机会也比较少。即便有很多像于梓杰一样的人，但大多仍然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做歌写词，鲜有人知晓。

人们常说不破不立，“破局思维”在当前这个容易倦怠的社会里显得尤为重要。说唱也不例外。于梓杰提到近年来走红的一些说唱歌手，他们分别代表所属的省份，在面向全国的舞台上展示家乡的文化沉淀和鲜明风格，用桀骜不羁的态度玩转了说唱。大众在记住他们名字的同时，也记住了他们的厂牌，记住了他们来自何方。

“领航很重要。”于梓杰和林智都希望，南昌高校中能涌现一个能带领江西说唱“走出来”的灵魂人物。

吹了一夜的风，送来了思念已久的秋。十月，举国欢庆的假期悠悠然度过。傍晚六点下班高峰，公交和地铁里熙熙攘攘，和这座城市中的任何一个人别无二致，24岁的张宇翔，走在回家的路上。

张宇翔刚刚去江西电视台报到，负责台里一些音乐相关的策划工作。工作地离家不远，步行上下班，生活平淡得过于相似，像从复印机里掉落的重复的纸。

张宇翔的老家远在甘肃，怀揣着对说唱的热爱，来到了南昌上学。初来乍到，陌生感和新鲜感交织，但张宇翔并不迷茫，他相信在这片完全迥异于家乡的土地上，也许有一个把梦想变为现实的机会正等着他。

大学四年，张宇翔结识了不少爱好嘻哈音乐的伙伴，只是人来人往，最终道同谋和的朋友，只剩下两三个。临近大学毕业，张宇翔、李孟几个人坚持音乐梦想的冲动愈发强烈，并在2020年7月迈出了音乐创作上的第一步——成立了Melon Seed Studio工作室。接一些音乐制作的活，也试着举办一些小型的说唱活动。

南昌高校玩嘻哈的人“蛮多”，但却用着三千块廉价和低劣的声卡。注意到高校rapper的需求，在2021年3月份，三人又合资租下了位于紫阳大道上的紫阳明珠办公楼c栋的一间工作室，置办设备、装修、宣传，一家名叫“澄辉”的“半专业”的录音棚正式开张。

因为靠近大学城，生意起初不错，张宇翔内心非常满足。但好景不长，生意惨淡，资金断裂。9月底在举办“珠联璧合”第二场个人赛后，录音棚宣告解散。从Melon SeedStudio到澄辉录音棚，半年的时光中，他们共主办过三场中大型的说唱比赛。

大学毕业后还没有找过安稳工作的张宇翔，像是在岔路上拐了个弯，回到了上班下班的单行线。然而他不认为这是一种妥协，也不觉得录音棚的解散意味着只能把嘻哈当爱好。工作室从一间房缩小到一张桌，这样的落差没有打败张宇翔。工作之余他一直坚持音乐创作。

“今后的目标……可能重心会全部放到制作beat上来，希望能建立一个我们独立的厂牌，能招到一些有才华、有实力的rapper，想办法捧红他们。”澄辉不会是终点，年轻的张宇翔对未来还有着多彩的向往。

“是金子总会发光，自己的实力提升上来了，被关注只是时间问题。”张宇翔说。

生活总是被绑在发条上，按部就班。张宇翔的时间大都填进了制作里。待机的电脑再开，总停在编曲软件上。他欣慰这种“浪费”，每一秒的专注，都在为创作下一篇章作积累。

LiveHouse显然已是当下年轻人文化消费的新时尚。它不仅是乐队、说唱歌手大显身手的主场，更是年轻人远离现实、宣泄压力的新出口，一份LiveHouse地图指南，甚至影响着学生们高考志愿的选择。

位于上海路699文化创意园内的本土LiveHouse品牌B19音乐现场，早在2020年10月就已完工，但因疫情反弹推后了开张，直到21年的5、6月才正式投入使用。

已过而立之年的老板吴颖鹏，大学毕业于电子科技大学，此前一直从事IT行业。大学时期他和朋友组建了“高频发射器”乐队，工作几年后，经朋友推荐投资加入了B19这个音乐项目。作为江西本地人，吴颖鹏一直希望南昌能够成为一个标杆带领音乐产业崛起。

作为一个新品牌，怎么让乐迷、乐队了解和信任，是吴颖鹏团队当前面临的最大困难。

11月6日，由B19自己打造的“破釜沉舟”高校说唱联赛拉开帷幕。吴颖鹏说，这是B19在2021年两大IP（另一个为针对乐队的“引力波计划”）之一。吴颖鹏认为，说唱是一个新兴力量，数量会不断地上涨。

可以说“破釜沉舟”的推出，很大程度上是感受到了高校说唱的能量。吴颖鹏非常欢迎高校团队与他们联系，或者有厂牌与他们合作，B19非常乐意致力于让大学生的嘻哈音乐落地。

通过平日里的演出和“破釜沉舟”活动的举办，吴颖鹏接触到了不少高校原创音乐人，他十分看好说唱这个群体。他认为，网络发展日新月异，成为一名rapper的门槛大大降低，线上展示平台众多，大学生进行音乐创作比以往更加容易。“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最欠缺的还是演出机会。”

疫情对整个社会的影响都不小，展览、演出这种聚集活动尤为突出。吴颖鹏坚定道，即使目前B19还未盈利，但他们一定努力坚持。强壮IP是一个中长期的目标，短期内，他们希望先尽力把档期排满，然后再想想远方，比如培养出自己的音乐人。

“LiveHouse可以说是一个最容易感受和交流音乐的地方，对rapper们而言也是一个低成本的推广机会。他们用自己的态度影响了一批人，我们作为中间的媒介，就是将他们推向社会，让更多的人看到、听到，让爱好能更上一层楼吧。”

B19的门口贴着11月的档期，几天后又是一场新演出，吴颖鹏正忙着和工作人员更换墙上的海报。他拧紧了手中的螺丝刀，确保相框不会掉落，从大开着的后门向外望去，阳光正好。

（文中于梓杰、林智、李孟为化名）

本文为2019新闻学班深度报道课程作业

指导老师丨梁德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