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平米里的“人生”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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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撒完了，歌也哼完了。在寒冷之中，唯他一人被血温暖着。‘任朝野’咽下那口血水，躺在月光铺开的瓦片上，眯起眸子，对着那轮皎月抬手，虚虚一拢。什么也没抓住。

 

身体后知后觉地泛起酸楚，他的指尖发疼，发麻，好似快要握不住那月亮。他疼痛又释然，目光里的热切与月色接轨，连风也静了。

 

他终是放下手来。‘任朝野’眯起眼来，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很大。这双手，拂过风，接过雨。牵得住烈阳般滚烫的掌心，受得了冷刃刺骨，能与故友相拥，也能护一人性命无忧。

 

‘任朝野’啊‘任朝野’。他忽然笑起来，轻声念着。像是在唤他人名，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月亮逃的太快了，你抓不住它。”

四周响起了一阵掌声，沈安如梦初醒，从“任朝野”的身体里“脱离”出来。

▲2016年，芒果TV推出角色扮演推理游戏《明星大侦探》，随着节目热播，剧本杀逐渐走入大众视野 图源网络

“结束亦是开始”

墙上的钟指向傍晚六点，线索卡和被眼泪打湿的纸巾散布满桌面。沈安双眼紧闭，捧着剧本靠在椅背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朋友开始起身收拾，她才仓皇睁眼，仿佛做了一场长且痛的梦。

2020年1月的某个傍晚，沈安在一个26平米的房子中结束了历时一个下午的“人生体验”——一场剧本杀游戏。但“任朝野”，一个存在于剧本中的人物，似乎已从此嵌入沈安的生活。她念念不忘，每做出的一个选择，似乎都带着“任朝野”的影子。

剧本杀游戏，是一种起源于英国真人扮演游戏的新文创产品，通过文字剧本、主持人引导、场景搭建等方式给予受众身临其境的体验，自2016年起逐渐迭代为专业的剧本游戏体验馆，现已成为当下年轻人线下社交娱乐市场人气飙升的品类。

在沈安参加的这场长达六个小时的剧本游戏里，角色剧本的细腻描写和主持人的倾情演出，让沈安几乎忘记了这只是一场虚拟游戏。

阅读剧本，考试小剧场互动，推理凶手，记忆复原和沉浸演绎……直到主持人复盘，沈安意识到，刚刚这六个小时里她经历了“任朝野”的一生。

▲“任朝野”的人物剧本 受访者供图

“太不可思议了，”沈安回家后仍在和朋友流着泪念叨，“我甚至相信他是替我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又活了一遭，虽然他的人生结束了，但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才开始。”

平日里的沈安，是一个有些没有主见的女孩，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感。游戏里的“任朝野”同样“不懂得拒绝”，凡事处处为他人考虑，别人永远优先于自己，以致最后朋友离去，爱人痛恨，师徒不见，当那柄剑真正插入他胸口的那一刻，“任朝野”意识到，这不是他想要的江湖。

沈安很感谢剧本给她带来的“痛苦感”，“让我知道我是因为相似才痛苦，我也是‘任朝野’这样的人。”虽然这场游戏结束了，但沈安在心里反复回味，最后，她跟自己和解了。“谢谢‘任朝野’，他让我知道有时候我该拒绝别人，而我要为我自己而活。”

这可能正是剧本杀游戏的魅力所在——在剧本杀的游戏时间里，你可能是娇俏妩媚的皇室公主，也有可能是成熟知性的职场女性；可能是快意人生的江湖剑客，也有可能是背负秘密的民国间谍。不同的人生带来的是不同的感悟，不同的人生感悟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使得剧本杀玩家的人生变得更加完整而立体。

“我们走过他们的人生，他们返回来指导我们该怎么活——作为玩家，我感到很感恩。”沈安说。她至今都很感谢“任朝野”，这个角色让她看见了自己的不足，也让她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生活不留遗憾。

在剧本杀的整条产业链中，从玩家、主持人、店家到剧本作者，不约而同地向外输出着一个诉求：“在别人的人生里，寻找自己的人生意义。”

“探索人生的多元化”

对于许欢来说，进入剧本杀行业是个有些“草率”的决定。

一年前，许欢完成了由桌游玩家向桌游店家的转型——开了一家桌游店，这在当时已是一个非常“新”的行业。许欢没有止步于此，在和朋友玩了两三次剧本杀后，许欢大胆地开了一家剧本杀店。

当地的剧本杀市场还在培育之中，作为一种新型娱乐项目尚未被很多人了解接纳，在这样的前提下，许欢的决定颇有些冒险，接踵而至的压力就不可避免。

工作到凌晨，这是剧本杀主持人（业内亦称“DM”）和店家习以为常的事，一旦遇到节假日，工作量更是比平日多出好几倍。许欢的压力更多的来自“剧本杀主持人”这个职业和身份赋予她的一种使命感——“一个剧本一辈子只能玩一次，我希望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许欢是南昌一家沉浸式剧本杀体验馆的主持人，这是剧本杀游戏里举足轻重的存在。他们负责推动游戏进程，分发任务线索，游戏结束予以玩家复盘讲解。

在许欢眼里，带给客人不同人生体验的同时，自己的人生也得到了充盈。许欢将自己以及无数的同行称为“另一种形式的文化传播者”。

▲许欢所在的剧本杀体验馆里摆放着各种类型的剧本 摄/孙木子

在一场剧本杀游戏里，作为主持人的许欢，很可能也要披挂上阵，饰演其中的某个角色，顺应剧情和玩家进行互动，现实和虚幻的界限也模糊了起来。拥有了上百次的带本经历后，许欢总结出了她最希望玩家能在游戏中得到的体验：对自己的现实人生有新的思考。

和长辈有着深厚感情的玩家会想着回家看看好久未见的外婆，正在吵架拌嘴的情侣学会尝试如何和对方相处，一群陌生人将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

给剧本杀游戏加上“体验人生”这个概念，许欢并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阿沈亦认为，剧本杀就是在一个人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地去探索人生的多元化。

就像不是每个演员都可以做电影中的主角，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生活、职场里拥有理想中的体验。剧本杀为他们提供了另一种可能，让玩家抛弃一切，“暂时成为另一个人”。

“你可能会在这个角色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也有可能在那个角色身上看到你想成为的模样，人生确实不是只有你自己这一种定义。”沈安说。

后来的沈安似乎有了属于“任朝野”的勇气。面对不喜欢的人的邀约，她虽然犹豫再三，但仍然可以坚定地说“不”；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她也多了一份大胆表述爱意的坦然。

“我更经常从她口中听到‘爱’了。”沈安的朋友霏霏感叹道。

“很幸运，哪怕我成为不了真正的他们，但我经历过他们的人生，也很知足了。”霏霏这样补充道。作为和沈安一样拥有大量剧本杀经历的资深玩家，她觉得，剧本杀虽然只是一种游戏，却也可以给人带来一种向上的力量。

▲进行剧本杀游戏的房间 摄/孙木子

“人生的碰撞与共鸣”

在剧本杀游戏里，如果说玩家是“体验人生的人”，店家和主持人是“人生体验的引路人”，那么在工作室通宵赶稿的剧本创作者，则是“创作人生的人”。

剧本杀作者们负责生产长短不一的剧本，再由“经纪人”通过售卖版权来创造收益。按照剧本杀剧本的发行方式，当前剧本杀行业的剧本分为独家、城限（城市限定）、盒装三种类别。

价格最高的独家剧本，一座城市只有一家剧本杀店铺拥有；价格居中的城限剧本，一座城市里少数几家店铺拥有；盒装剧本则不限制销售数量，价格也最低。

图源网络

剧本杀的野蛮生长在2019年，而剧本杀作品的“野蛮生长”则在2020年疫情之后。因为疫情，大家只能宅在家里写本，剧本杀作品大量增长，甚至知名网文作者也开始写剧本。

这是青珩和她的朋友们第一次尝试创作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剧本杀。通宵写稿，讨论，制定核心剧情和诡计，“发量堪忧”是青珩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几个人在一起创作的时光，在她们眼里痛苦却又快乐着。她们的创作更像是始于一场自娱自乐，起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喜欢，但投入市场后的反应让青珩措手不及。

作为作者，她们会在各大平台搜索玩家对自己剧本的评价和推荐，也会很有感悟地和玩家进行交流。这不只是一种玩家和作者互动的方式，更多地来说，这是两种相似或者相反人生的碰撞。

在沈安和青珩的聊天中，沈安诚挚感谢她创造了这个令人动容的角色，但令沈安意外的是，青珩也由衷地感谢沈安作为角色真实地活了一遭。“谢谢你为他活过。虽然是我在塑造这个角色，创造这个场景下的自己，但其实是他借我的手活过来，不是我在写他，而现在你们就是他。”

沈安问过青珩，“任朝野”这个角色和她真的无比相似，那逆推回来，是不是也说明青珩和她也是很相似的？当青珩给出肯定的回答时，沈安感到极其的不可思议：从背景上看毫无相似度的两个人，怎么会有着和彼此如此相似的灵魂？

“可能这就是剧本杀带给我的——认识相似或相反人生的机会。”沈安说。

不同人生的交互，不同灵魂的沟通、交流和碰撞，彼此成就、互相完善的人生体验……这些是比简单的社交性质更深层次的含义。

“人生游戏”再破局

据央视报道，2019年，我国剧本杀行业规模已经突破100亿元，而2020年，即便受到了疫情的影响，新玩家依然大量涌入剧本杀市场，剧本杀新店在全国各地的开设速度有增无减。

市场份额的剧增在带来大量经济效益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系列乱象。

小盒作为南昌最早开办剧本杀店铺的店家之一，见证了近两年来南昌剧本杀行业的起落。在小盒眼里，南昌剧本杀行业的发展已经“过于饱和”。一边是两个月前刚入股开店的同行已经开始转卖股份，一边又有新店不断地进来。剧本杀店的更迭速度过快，在彰显这个行业蓬勃生命力的同时，也象征着剧本杀行业的“快餐化”。

线下实体店看准行业趋势，扩大投入，店面数量大幅增加，据美团平台统计显示，截至2020年底，全国剧本杀相关实体店已突破30000家；在南昌，这个数字至少在100家以上。

▲小盒创办的剧本杀体验馆所获奖杯 摄/郑文惠

剧本杀行业的不断膨胀，给许欢带来了困扰。有时他会向顾客推荐一些自己很欣赏的剧本。但让许欢感到意外的是，玩家在听完剧本名称后表现出了失望和嗤之以鼻的表情。

许欢觉得很不解——自己推荐明明是一个无论文笔、角色、游戏设置都十分优秀的剧本，怎么在他们眼里就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纸了？

待许欢进一步追问后，这种不解，渐渐变成了一种恼火和无力——“我上次去的那个店不怎么样，环境很差”；“我们那个主持人很不负责任，总是玩手机，除了推进流程什么也不做”；“我都不知道这个剧本到底在说什么。”

行业饱和的背后，开始显现缺乏诚意的服务。用着盗版的剧本，在一间简陋的房间，dm只是旁若无人地刷着手机……没有合格的剧本、场景、dm，没有所谓的沉浸，剧本杀本可以给人带来的人生体验和感悟无从体现。许欢迫切地希望，这个行业的入行门槛可以“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

而无法回避的是，在剧本杀行业波涛汹涌、风浪不止的同时，切身处于这场风暴里的玩家本人，也经历着沉浸游戏带来的另一种心理困扰。

剧本杀逐渐介入沈安的现实生活，喜忧参半地向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上课走神、开会心不在焉、有时候突然落泪。在结束一个投入感情的剧本后，她会很长一段时间心神不宁。

沈安还发现，和朋友聊天，除了剧本内容竟然无其它话可说。“我偶尔不知道我是以什么身份在跟她聊天，是作为那个角色还是作为我自己？”

过度入戏带来的情绪灾难，朋友之间因角色产生隔阂，甚至过度沉湎剧本杀游戏，抗拒面对现实生活，这是不少剧本杀玩家在沉浸人生体验的同时，可能遭遇到或大或小的困境。

剧本杀的游戏设置令玩家体验着一段段丰富精彩、跌宕起伏的人生，也让很多如同阿沈一样的玩家沉湎于镜中花水中月，难以抽离——但沈安的朋友霏霏认为，这并不是在否认剧本杀给玩家带来的人生思考和启迪，而是一种新的“破局”思路：“体验人生终为体验，自己的人生更值得全力以赴。”霏霏说。

就好像剧本里的“任朝野”认为自己“抓不住月亮”那样，玩家也握不住剧本里的人生。人生游戏谢幕。现在，真正的人生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