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逝世后,刘婷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母亲的情绪,偶尔看到有关“新冠”疫情的画面也会悄悄转台。但即便这样,家中的气氛也常常陷入压抑。2020年11月28日晚上,女儿糯米指着天上的星星惊奇地喊:“看!那是外公。”一旁的刘婷低下了头沉默不语。今天,是父亲刘长征逝世后的第278天。“新冠肺炎”对很多人的影响正在逐渐远去,但给刘长征一家留下的伤口却始终无法愈合。
时间回到1月25日,武汉市内交通解禁的前一天。晚上5点,一辆时速超过八十公里的白色福特福克斯,在东西湖区三环大道上被拦下。检查员的手电照亮李奇通红的双眼,一夜未眠的他打开车窗,抓起病历单递给检查员,“去买药,救命的。”李奇正赶往汉阳区的一座加油站,他和一位医药代表约好在那里见面,医药代表手里有岳父刘长征急需的人血白蛋白。3小时后,药品送达武汉长江航运总医院,看着护士把药品拿上楼,李奇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天早上,岳父刘长征第二次CT检查,虽然尚未确诊,但结果并不乐观。报告单上大面积的肺部阴影,让李奇心如刀绞。回家的路上,两边的人行道空空荡荡,路灯忽明忽暗。李奇感觉到,这座城市正逐渐走向沉寂。也许是为了纪念些什么,李奇把看见的一切拍下来,发布到社交平台上。这条关于“武汉封城”的短视频,一夜之间有了十几万的点击量。李奇没心情关注这些,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惊讶和恐惧,盼望它早日结束。视频中那辆福特福克斯,是李奇夫妇在2017年5月份购置的。刘长征患病期间,这辆曾经承载着“一家人出去游玩的心愿”的车,更像一辆随叫随到的“急救车”,忙碌在市区大大小小的药房和医疗机构之间,“买药,联系医生。”父亲患病后,坚决与家人保持距离,病情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提出要躺进后备箱。1月26日以后,作为密切接触人员的李奇,被隔离在东西湖网安基地。几天后,他接到医院的病危通知,岳父刘长征去世了。他突然想起,自己那辆五座的车,再也坐不满五个人了。刘婷始终认为,导致父亲死亡的不是病毒,而是父亲得病的时间“太早了”。1月19日,武汉新增“新冠肺炎”病例291例,刘长征是其中之一。武汉市硚口区汉宜路的一栋出租房里,躺在床上的刘长征突然感到浑身不适,眼前浮现阵阵白光。患有高血压的刘长征没有放在心上,像往常一样打开手边的柜子,吃下一片缬沙坦氨氯地平片,安然地睡下了。早上7点40分,和刘长征一墙之隔的女儿刘婷起床上班。她是一名初中物理老师,出门前她还嘱咐家里人“出门带好口罩”,但是此时,父亲刘长征已经发起高烧。“38.5”,刘婷一字一句地念出体温计上的数字。话音刚落,狭小的出租房陷入一片沉默。“去医院。”女婿李奇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扶起父亲,迅速消失在了家门口。两小时后,父亲在武汉市中心医院收到了“确诊病毒感染”的报告单。“查CT,再去核酸检测,才能确诊。”医生神色疲惫。紧跟在刘长征身后的,是一排数不清人头的“口罩”队伍。医院“一床难求”,父亲自主隔离在唯度国际青年酒店。一直到1月26日,政策下沉到社区。在居委会的安排下,“气接不上来了”的父亲才顺利地住进东西湖第二医院。入院之前,为了联系床位,刘婷曾整夜地拨打120。她甚至想偷偷把车开到外省。“如果被人抓起来隔离,父亲是不是就能安全入院了?”1月23日,父亲曾错过一次入院机会。当天,刘婷接到一通电话,得知:武汉红十字医院正式被确立为定点医院,全面接受“新冠”病人以及疑似病例。她大喜过望,立马给隔离在距离武汉红十字医院仅有2.2公里的父亲打电话。当天,武汉气温最低0度,风力六级。因为“封城”,公交车暂停运营,原本不到20分钟的路程,父亲走了30分钟。当他大汗淋漓地赶到武汉红十字医院门口时,“长龙”队伍里咳嗽声和哽咽声此起彼伏。刘长征出门前服下的退烧药,在等待时起效,“退烧不能看诊”。这段往事,就此淹没在刘婷的记忆里,成为一根隐隐作痛的锐刺。
1月26日,从武汉长江航运总医院转住进东西湖第二医院的刘长征,带着笨重的呼吸机,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偶尔的几次视频电话里,那个原本笑嘻嘻的老人双眼微闭,一言不发。妻子胡双英是与丈夫沟通最频繁的一个,在2月3日也被确诊“新冠肺炎”之后,她依然坚持与丈夫电话交流。“我最经常问他,你记得吃药吗,要记得吃药啊。”即便没有回应,也丝毫不能打消她的热情。对此刻的她来说,只要能‘见面’,就是最好的事。但坏消息接踵而至。2月10日中午,胡双英罕见地接到来自丈夫的视频请求,一向敏感的她觉得“不对劲”。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丈夫虚弱的回声,“我撑不住了,我要走了。”这是他连日里说的第一句话。“不要说!别说话了。”胡双英惊叫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脆弱地哭泣。在刘长征住进金银潭医院的前一个晚上,医院传来了转院通知。为了见丈夫一面,胡双英和女婿李奇早早地躲在医院的马路边等候。此时天色暗了下来,数十辆救护车把医院大门照得透亮。刘长征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病人。隔着一道布满铁锈的护栏,泪眼模糊的胡双英看见,轮椅上的丈夫被抬进救护车。救护车驶出医院大门,一片澄亮归于黑暗。刘长征离世的那一天,日头很烈,闷热的空气笼罩了整个方舱医院,病人们排成队,秩序井然,他们正在例行锻炼——围着活动广场走3000-5000步。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只麻雀。“怎么会有一只鸟?”胡双英惊奇地说。这只麻雀只有不到巴掌大,灰白相间的毛色,总是围着人群转。更奇怪的是,麻雀跟着人的步伐,向前挪动自己的爪子,一步、两步。胡双英至今忘不了那只鸟儿,“我总想,是不是他来看我了。”在2月10日那通近乎是“遗言”的视频通话后,胡双英和丈夫失去了联系。2月25号早上8点45分,刘长征的弟弟刘海打来电话。胡双英下意识地反驳,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却占据了她的心头,这样的预感也出现在丈夫得病的那个早晨。她连忙打通了女儿的电话。午后,武汉城中下起一场大雨,原本炽热难耐的天气不见了,空气中带着闪电划过的气息,掩盖了胡双英的哭泣。在病友面前谈死亡是很“忌讳的”,胡双英没有暴露出悲痛的情绪,哪怕她刚刚得知丈夫的离世。前一天晚上11点23分,刘长征逝世一小时后,他的遗体被清洗,消毒,焚化,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丈夫逝世后,每天的问候成了胡双英的习惯。早上起了床,她都会拿起床头前丈夫的照片,细致地用手擦拭,直到它光洁如新。她还会给丈夫的微信发消息,这让她始终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做饭、打扫、带孩子,这些本来有丈夫分担的家务,现在统统落在“身体不太好”的胡双英肩上。父亲离世后,为减轻母亲的负担,“从没有下过厨”的刘婷开始学做饭。走进厨房,她才猛然发现,厨房里瓶瓶罐罐上满是父亲的字迹。因为年纪大了,怕自己分不清调料,父亲特意用透明胶给每个调料罐都做上记号。过去,刘婷总是忘记按时回家吃饭,要等父亲催促,才匆忙回家,“现在再没有谁会问了”,那道最爱吃的“蚂蚁上树”也没人给她做了。刘婷还像往常一样,每天早上骑电动车去上班,但不敢骑得太快。父亲不在,这辆加速太快容易断电的旧车,没有人修。9月5日,刘婷带着孩子和母亲去欢乐谷,在“飞跃长江”的VR影像中,万里壮丽的河山飘荡在母女俩眼下。女儿想起,“玩遍大江南北”一直都是父亲最大的心愿。当“飞渡”到最高处时,刘婷湿了眼眶,如果此时父亲也能够坐在自己的身旁,那该是再好不过的事。对于刘婷来说,父亲的离开就像是一场噩梦,她始终没有从噩梦中走出。独自出门时,她总是在路上找寻着和父亲相似的身影,“想要看到迎面走来的是我爸爸。”如今,李奇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代替了岳父“顶梁柱”的角色。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他仍然觉得,“这个事情就像昨天才发生”。刘长征安葬于4月6日,在武汉市东西湖区睡虎山的柏泉农场。这座农场,被当地称为“新时代的农家乐”。简易的铁门,山边是一片绿油油的洪山菜苔,路边的小径种满梨树,头顶的脆梨几乎要压下枝头,池塘里的鱼苗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农场绿树成荫,花繁景簇,丝毫看不出是一座埋葬着“新冠”患者的墓园。当天,除开家人外,到场的还有胡双英的娘家人,刘长征的弟弟刘海,老家的哥哥,和一个侄姑娘。医院送来刘长征的“遗物”:一件灰色鸡心领毛衣和蓝色夹克衫,口袋里有一张医保卡、身份证、1000块钱,和一串钥匙扣。这串刘长征亲手制作的钥匙扣,至今被胡双英随身携带。刘长征是家里的长子,因为“说话直”,生前与家里人关系并不好。尤其是围绕汉宜路上一栋“老房子”的继承问题,夫妇俩与母亲、妹妹不睦。刘长征患病后,妹妹刘珺曾与胡双英有过短暂的交流。她甚至组织了一场网络联名活动,联合网民为“新冠肺炎”患者祈祷,活动持续了近一个月。下葬这天,胡双英一直盼望刘珺能够到场,但始终没有等来。同天,下葬的还有两户人家,一户人只来了三个亲属,另一户更是“一个亲戚都没有”。2019年1月1号,老房子“被强拆”。胡双英与女儿一家同住,蜗居在不到90平方的出租房中。生前,刘长征频繁奔波在与法院的交涉中,可突然其来的巨变,让胡双英觉得独木难支。胡双英突然想起丈夫曾经许下的承诺,“他说我65岁了,拿到那个乘车卡。我就把你带着,跑遍武汉市。”这对携手35年的夫妻,从来没有享受过一段自由的旅行。守信一辈子的刘长征,最后却没能履行对妻子的承诺。